喜子七歲上就開模兒到村小上一年級了。
柳安然拽了細孫子,拎了一包果子,一包硬小糖兒,到村小找到譚校長,說是喜子今後就交把譚校長了,還請譚校長多費心才是。譚校長對柳老先生蠻敬重的,說是還叫柳老先生親自跑到學校來,叫春雨或者喜子家媽媽來下子就行了。老先生不僅親自來,還帶了東西,過於多禮了。柳安然連連擺手,話不能這樣子說,細的上學讀書可算是一生中的頭等大事,種田人講究桑樹要從小育,孔老夫子說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柳安然也算是個讀書之人,自家孫子上學怎兒能不來下子呢,老師是一定要拜訪的。至於說兩包小點,說不上嘴,不成敬意。一包果子交把譚校長,給老師泡碗果子茶;一包小糖兒分把喜子的同學們,意思是讓同學們跟喜子和睦相處,在一塊上學呢,整天雞爭鴨鬥的,不好,心思得用在讀書識字上。
喜子新上一年級,自然是在一三班。香河村小還是兩個複式班,一三複式,二四複式。二四複式由譚校長親自教,一三複式由新來的汪老師教。汪老師是個女的,蠻年輕的,長得蠻好看的,聽說是個南京插隊知青。譚校長當了柳老先生的麵,把汪老師叫了過來,“汪老師來下子,送個學生把你。”汪老師步履輕快地到了譚校長辦公室,譚校長對她說,“這是柳老先生,這是他孫子,一年級新生柳成蔭。”提起喜子的學名,這“柳成蔭”三個字還是他爺爺親自定的呢。柳安然蠻滿意這個名字的,看似普通,柳成蔭柳成蔭的,但這就有個好處,順!但凡一樣事情一順百順,順則通,通則達,達則旺。而成蔭又蠻有意味的,給人以蔭,總是好的,說明你對人、對社會,有益無害,更深一層,將來可以福澤子孫。如此看來,柳老先生看似信手拈來,卻含深義。起名字真是門學問呢。
汪老師叫了聲,“柳老先生。”之後幫著把喜子的布書包一拎,輕輕拍了拍小家夥的頭,“走吧,跟爺爺、校長說再見。”柳成蔭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來,細臉兒都有些個紅了。“好吧,我們到班上去。以後慢慢就會說了。”今兒頭一天,柳成蔭哪塊曉得“再見”是什呢意思唦。汪老師一說,他隻好像個細啞巴了。
柳安然望著細喜子跟在汪老師後頭進了教室,他這才跟譚校長道別,獨自一人踱著碎步,沿龍巷家去。
跟柳成蔭一塊上學的,還有小英子,陸根水家的細丫頭,起了個陸小英的學名,是陸根水跟王小琴在家裏頭拚鬥拚鬥,起了這麼個名字,不曾請先生起。說到這個王小琴,不是旁人,就是琴丫頭。做姑娘的時候,一口一個琴丫頭,現在出嫁了,結了婚,生了細的了,還琴丫頭琴丫頭的喊不合適呢。村子上的人,再見到琴丫頭,不這樣子喊了,而是叫她王小琴,平時玩得好的姐妹,多半叫她小琴了。
另外,“二侉子”家細丫頭香香、譚駝子家孫子譚賽虎也都一塊進了村小,成了一年級新生。香香在學校裏頭就不叫香香了,叫王月香。背起書包,一蹦一跳地往學校去,兩隻細爬爬角兒,在腦勺子後頭一跳一跳的,望上去蠻高興的呢。
水妹子家張衛東,比他們幾個都大一歲,該派上二年級的,留了一級,繼續上一年級。倒不是老師要他留級,而是他死活不肯上二年級。譚校長說,成績一般化,但可以上二年級。張衛東聽說要他上二年級,張開大嘴巴,“哇哇哇”大哭不停,問他為什呢不肯上二年級,他不吱聲。沒得辦法,最後還是水妹子用一塊桃酥餅子,從細小夥嘴裏套出話來,說是他如若上二年級就當不上班長了。他在一年級是班長呢,這樣他留在一年級肯定還是他當班長。新來的細小的,個子沒得他高,歲數沒得他大,功課又都是自己學過的,他當班長篤定。水妹子被細小夥弄得哭笑不得,想想也不過才八歲,不曾有多大呢,多上個一年級也無妨,就讓他上了一年級。為了自家小夥的事,水妹子特地跑到學校,找了下子汪老師,希望汪老師能考慮,讓她家小夥當班長。汪老師笑嘻嘻的,不曾一口答應,惹得水妹子眼淚爽爽的,走了。
“鐵鍋箱,
銅鍋蓋,
中間燉著一碗菜,
有人吃來,
沒人蓋。”
在香河一帶流傳的這則“猜猜兒”,喜子、摸魚兒他們幾個不離嘴邊呢。龍巷上,三兩個細小的簇在一塊,當中隻要哪個說了頭一句,自然會有人跟在後頭,一口氣溜完。那滿帶稚氣的童音,非說,似唱,飄蕩在龍巷之上。這些細的,自然說得出,這則“猜猜兒”說的是“螺螺”。
這不,喜子他們幾個放了學,小書包一丟,有的提了小鉛桶,有的提了小柳條籃子,三五成群,直奔田頭,找泥渣塘,拾螺螺去了。村子上,罱泥、罱渣,罱個不停,每天都有泥渣上岸進塘呢。這泥渣,隻要泥漿稍微沉澱下子,螺螺便會慢慢從泥渣裏蜒出來,在黝黑的泥渣上,蜒出彎彎曲曲線條,望上去像一幅哪個也看不懂的畫。
喜子、小英子跟香香三個人光著腳丫子,褲腿卷得高高的,踩進軟軟的泥渣裏,兩隻小手忙個不住氣,在拾螺螺呢。喜子拾起螺螺來,比她們兩個人都快,隻聽著螺螺“篤”兒“篤”地一個接一個,不住氣地往鉛桶裏頭撂。過不了多會子,喜子的小鉛桶就平口了,裝不下去了。喜子並不忙著回去,而是幫著英子她倆再拾一氣,直到她倆的小籃子也差不多滿了,才一起家去。自然,喜子心裏頭也是有數的,先跟小英子拾,把小英子的家夥(器具,有籃子,有小桶)拾得放不下了,才跟香香拾,碰到實在來不及的時候,就把自個兒鉛桶裏的抓幾把分給她們一些個。喜子這個小夥,人小鬼大的,會照顧人呢,心眼不壞。
喜子他們拾螺螺的當口,摸魚兒跟張邋遢到河浜上趟蜆子去了。
摸魚兒跟喜子有點兒不一樣呢,他不歡喜跟小英子、香香在一塊兒,本來今兒一放學,他最想跟喜子一塊趟蜆子的,他約了喜子,喜子說帶英子、香香一塊兒去吧,摸魚兒不讓,結果喜子說,那他也不來了,去拾螺螺了。摸魚兒原本想還喜子一個人情的,可這人情不曾還得掉。
這會子,摸魚兒的趟網子(鄉裏人常用的一種漁具)朝河裏一放,手抓著長長的趟網子柄,讓網子貼著河床向前推,趟網子柄差不多全推到河裏頭了,這才往回收,一把,一把,趟網子出了水麵,用勁一挑,趟網子便到了岸上,把網子裏頭東西倒出來,撿一撿,有用的,不僅是蜆子,也有些個小魚小蝦之類,一起裝進自帶的家夥裏頭。向前換個地方,再下趟網子。別看他歲數小,趟起趟網子來,有板有眼的,蠻有樣範的。
張邋遢就不行了,趟網子放到河裏頭靠不到底,雖說也是一下子一下子地在趟,趟網子提上來時,是空的,裏頭連個瓦瓷片子都沒得,更不用說蜆子之類了。趟幾下子沒得收獲,張邋遢把趟網子往河浜上一撂,不高興趟了。之後,主動跟在摸魚兒後頭,摸魚兒每趟一網上來,倒下來則由他來揀,這樣子一來,摸魚兒趟得更專心了。
興化農村,對螺螺蜆子處理起來卻是兩個樣子。拾來的螺螺養幾日,便願意一隻一隻剪去尾部,洗淨做鹹吃,而蜆子多是作了鴨飼料。香河一帶村民家中,多半有三五隻蛋鴨。喜子家不僅有蛋鴨,而且還養了五六隻毛絨絨的細鴨子。喜子別提有多寶貝這些個細鴨子了。每天上學放學,早上、中午、晚上,他都要給細鴨子喂食。細鴨子最歡喜吃的是細長魚,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小盆子裏頭,稍微放點水,這樣細鴨子好吃。
也許是喜子喂食喂得多了,隻要他一到細鴨子們跟前,這五六個毛絨絨的,毛色淡黃的小東西,便會跟喜子搶他手裏的細長魚。有一回,喜子逮住一條細長魚正準備剁呢,一隻細鴨子嘴一伸,隻聽得“篤”的一聲,從案板上蹦出半個扁扁的鴨嘴來。那隻搶嘴的細鴨子,上嘴唇被剁了下來,隻剩下巴還在,還“呱呱呱”地叫個不停。
這可把喜子嚇壞了,趕緊緊拎了書包往學校奔。楊雪花從田裏做農活回來,發現後院鴨欄裏頭,細鴨子“呱呱呱”不停在叫,進鴨欄一望,乖乖,一隻細鴨子隻剩下半麵嘴了,曉得這事不會有旁人,肯定是細小夥給細鴨子剁長魚時闖的禍。
放學回來,喜子憋咳憋咳的,既不提出去拾螺螺、趟蜆子,也不提喂細鴨子的事了。楊雪花跑到喜子跟前問,“我家喜子今兒怎兒了,在學校挨汪老師批評啦?”“不曾。”細小夥答話在鼻子裏頭像個蚊子哼。“那怎兒好像不高興的?”媽媽故意試試細小夥,望望他可講實話。見喜子不吱聲,楊雪花點了下子,說,“今兒細鴨子可曾喂呢?”楊雪花不提細鴨子還好,一提細鴨子喜子“哇”地一聲撲到媽媽懷裏,“媽媽,不是我有意的,是細鴨子搶食搶的,你快救救它吧,細鴨子疼煞咯了。”
細小夥哭得眼淚爽爽的,讓楊雪花這個做母親的又好氣,又好笑。你說細鴨子嘴給剁下來了,怎兒救法子唦?既是細小夥要救,多多少少總聽下子呢,於是,楊雪花從針線扁子裏頭找出個布條子,讓喜子從鴨欄裏頭把那隻半隻嘴巴的鴨子逮出來,母子兩個一起給受傷的細鴨子包紮起來。不一會兒,一隻嘴上纏著布條子的細鴨子在後院“呱”來“呱”去的,樣子蠻滑稽的,惹得喜子破涕為笑了。
有了這一次的教訓,喜子給鴨子喂長魚時,先在高處把長魚剁好,之後再送到細鴨子們嘴邊。對於那隻傷病號,每回喂食,喜子都是抱在手裏,把長魚送到它嘴裏,格外寶貝。即便是這樣子照料它,也不曾活過幾天,那隻細鴨子死在鴨欄裏頭了。喜子哭傷心煞咯,非要媽媽在自家豬圈旁邊的老榆樹下挖個塘,把死了的鴨子埋了。
聽大人說,蜆子肉與殼一樣有營養,蛋鴨吃了,容易盤蛋殼子,不生軟黃蛋,下蛋多,且大。自然,細小的有時候也會在飯桌上見到燉鴨蛋之類的佳肴。於是,鑽蘆蕩,轉潮溝,趟蜆子,便更來勁了。
吃螺螺,不能一拾回來就吃,得把螺螺先放在瓷盆、腳桶之類的家夥裏,清養幾日,待螺螺吐淨了體內汙物之後,再做鹹。香河村村民家裏頭吃螺螺,多數是“燉”。剪好的螺螺,裝進小瓷缽子,配好醬油、菜油、青蔥、生薑之類佐料,之後,燒飯時,放進飯鍋裏燉。飯好了,螺螺也就燉好了。你沒見到龍巷之上村民們,捧了飯碗,蹲在巷口邊吃飯,邊閑話,飯碗上堆了油漬漬的螺螺,扒一口飯,用筷子挑起螺螺,就到嘴邊用勁一吮,螺螺成了空殼子,肉留在嘴裏,聽憑人細細咀嚼。家中的細小的頂歡喜螺螺湯泡飯了,一碗飯,隻需泡上幾勺螺螺湯,吃在嘴裏頭便美滋滋的了。
香河一帶,一直流傳著清明前吃三回螺螺,一年不害眼睛的說法。有無道理,沒有請教過醫生,但村民們一直這般認為。一年中,吃螺螺的次數多起來,吃法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花樣。螺螺入得城裏人正正規規的宴席,是近年來的事。廚子事先將螺螺煮熟,一個一個用人工將螺螺肉挑出來,或涼拌,或與韭菜爆炒,味道也蠻不錯的。然,終不及鄉間家常的作法——燉螺螺,來得活鮮。你想啊,那螺螺肉一直呆在殼內,原味多半未損,吃時,才用嘴來吮,所有鮮味皆入口中。且家人圍桌而坐,相互吮吸的樣子定然不同,加之吮吸時有吱吱的響聲,那滋味,那樂趣……一幅合家歡,便妙趣天成。
蜆子不及螺螺好養。蜆子養的時日一長,便會咂嘴,變質,有異味,隻好倒掉。所以,要吃蜆子的話,趟回後,隻需稍養一段時辰,洗淨蜆貝上汙物,便可用清水餉,餉好的蜆子,貝殼自然開裂,從貝殼中扒出蜆肉,便用它,或紅燒,或清煮,或做湯,均是一道家常小菜。最是那燒蜆湯,叫人望見了吃不到會淌口水呢。餉好的蜆肉與青菜頭爆炒,片刻之後,兌入餉蜆子時的蜆湯,湯一滾,即需起鍋,便可享用。這刻兒,蜆肉嫩,蜆湯白,菜頭碧,嚐一口,鮮美誘人。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用的青菜頭兒,需是現時吃現時從地裏拔上來的,方才鮮活;蜆湯,用餉蜆子時的原汁,澱清後再兌入。這道菜,隻在香河村這樣子的鄉下才吃得到呢,蹲在興化城裏的人,便無這等口福了。
夏天的夜空裏,星星在蔚藍色的天幕子上一閃一閃的。這塊一團子,那塊一團子的,真像調皮的細猴子似的,眼睛眨兒眨的。這個時候,喜子有個好去處,到他翠雲姑姑住的小平頂子上,乘涼。
楊雪花早把席子給細小夥在平頂子上鋪好了,夜飯一吃,喜子便拽著柳安然,從台階上一梯一梯的上平頂,每跨一梯總要關照爺爺一聲:“爺爺,往上跨,腳底下當心。”柳安然畢竟上了歲數的人,眼睛哪塊有孫子好唦。“我家喜子懂事了,會照應人了呢。”柳安然每上一梯,都有孫子扶著,心裏頭蠻安慰的。
“那今兒晚上,爺爺要給我講個好長好長的故事。”得到柳安然的誇獎,喜子借機向爺爺提要求了。“就你鬼得很。”柳安然對細孫子的要求向來有求必應的。
平頂上,柳安然一邊搖著芭蕉扇子,一邊講些個白蛇娘子杭州斷橋逢許仙啦,梁山伯與祝英台草橋結拜,十八相送啦,牛郎織女每年七月初七,鵲橋相會啦,孟薑女哭倒萬裏長城啦……。這時候,聽眾不止喜子一個,還有哪個?小英子。別看兩家大人平日裏不怎兒粘涸(當地方言,含有聯絡之意),小英子卻總愛往喜子家跑,一塊出去玩,洗澡,拾螺螺,晚上到平頂子上乘涼。柳春雨從內心蠻歡喜這個細丫頭的,他自己還有個恒心病,一直從王小琴那塊不曾問出個所以然來呢。這一點,要算楊雪花會做人,曉得是“琴丫頭”家丫頭,反而格外照應得好,邊乘涼,邊吃瓜,有喜子的,就少不了小英子的。西瓜,一人一瓣,啃著吃的時候有,一人半個,剜兒吃的時候也有;黃瓜、水瓜,則一人一條,大人吃不成也要把兩個細的吃。倒是聽說,陸根水為小英子常往這家裏跑,發過脾氣,打過細丫頭,被小英子媽媽一頓瘟衝,家裏水缸上的舀水瓢兒差點摔到陸根水頭上去,陸根水憋咳卵子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個。小英子照樣到喜子家來了,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原來她人小鬼大的心裏就歡喜媽媽,這樣子一來,跟媽媽更親了。
在平頂子上乘涼,人自然到了高處,少了蚊子的叮咬,也就不再麻黃嘰嘈的了,要不然,被個討厭的蚊子,偶爾還有個把牛虻子,叮得身上一個細疙瘩子,一個細疙瘩子的,不舒服呢。兩個小人兒,聽柳老先生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前朝後漢,海闊天空,聽到傷心的地方,喜子跟小英子,淚珠子都在眼眶裏頭打轉了呢,聽得高興了,又會“咯咯”的笑個不停,也不曉得把剛才眼角上的淚珠子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