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吆喝聲在香河村龍巷上響起,村子上的細小的喉嚨裏的小饞蟲便在動了,作癢了。
吳麻子是個換糖的,是鄰近的吳家舍的,離香河村不太遠,幾乎每天都到香河村來換糖。說是換糖,而不叫賣糖,雖為鄉裏人習慣叫法,這一字之差,意思相差得蠻多的呢。“換”,固然潛含“賣”之意,但不等同於“賣”。鄉裏人,不論大人細的,到糖擔子上,拿得出錢來,哪怕幾個鉛殼子,去買糖的,不多,少得很。多半是用家中廢棄的物件,去換取想要的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換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頭所梳下的頭發,一家人刷牙所用的牙膏殼子,亦或是鵝毛鴨毛之類。由此可見,吳麻子這一行,被鄉裏人稱之為換糖的,到是蠻貼切的。
吳麻子挑了副糖擔子,敲著小銅鑼,走村串舍,做自己的營生。其家當蠻簡單的,一副糖擔子,為主的便是兩隻籮筐,一根扁擔。前一隻籮筐上,放有一塊木板,長方形,四周有矮邊,兩個籮筐口那般大小,專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還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錘。這梨膏糖,似早先的黃橋燒餅一般,大大的,圓圓的。換糖的,憑著收取物件的價值,在又大又圓的糖邊子上下刀,用小錘子在刀背上一敲,便分出一小塊梨膏糖來,遞給前來換糖的。這當中,人家拿來的物件價值如何,全憑換糖的估算,可換得多大的梨膏糖,也就全憑換糖的下刀用錘。或多或少,憑換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換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價值,少給糖,以至於前來換糖的與之吵鬧起來,小孩拽了糖擔子不讓走的。這當兒,村民們便會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指責那換糖的,不講良心。
糖擔子的後一隻籮筐上也有前筐上的木板。不過,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滿了一隻一隻糖盒子。一隻盒子裏一個品種,有薄荷糖,圓圓的,渾身沾滿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兒;有芝麻糖,梨膏糖的坯子,外表沾一層芝麻,做時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層裝飾紙的硬糖塊,這種糖多半不是換糖的做的,是進的興化城裏商店,或縣糖煙酒公司的,顯示自身檔次的。此糖用東西換是不行的,得拿錢來買才行。不用說,一副糖擔子,就數這一頭東西金貴了。怎麼倒擱在身後了呢?你沒見,那一隻隻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蓋,盒子是上了鎖的。打換糖的歪主意,難呢。說了半天,兩隻籮筐難不成僅當架子之用麼?那也不是。筐內,便是存放換糖時所換得的各式各樣物件。一個換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來,兩隻籮筐能滿筐而歸,那就開心煞了。
這一刻兒,細猴子們簇得吳麻子的糖擔子滿滿的,吳麻子走都走不開身了。吳麻子索性擱下擔子,敲著小銅鑼,“別急,別擠,一個個來。”
“兩隻鵝毛,換薄荷糖!”
“嗯,兩隻鵝毛分量不少,多給你幾個薄荷糖丸。”吳麻子掂量著鵝毛,往籮筐裏放。望著留著小鴨尾子的細小夥,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盯著糖擔子呢,接著問一句,“你是哪家的?可是你家大人讓你來的?”
細小夥望上去五六歲的樣子,小鴨尾子在腦袋瓜子後頭一翹一翹的,樣子蠻泛的。再望望,細腳上還戴了個銀腳鐲,是個慣寶寶呢。香河一帶,人家家裏頭養得金貴的細小夥,都留個小鴨尾子,身上都有些銀器東西,耳環,手鐲,項圈,長命鎖,腳鐲之類。小鴨尾子長到一定的歲數再剪去,叫“剃長毛子”;身上的銀器東西,也是到一定歲數才拿下來,隻不過要剃長毛子之後。這一帶人,信奉身上戴金銀器能避邪氣。
“麻爺爺,你倒忘掉啦,上回你就問過我的,我告訴把你聽過了。”
“麻爺爺上了歲數了,記性不好,你再說下子,多把你一個薄荷糖。”吳麻子拿手中的糖在細小夥跟前晃了晃。
細小夥正在為難的當口,不曉得是說還是不說,他家大人來了,“喜子,還不快告訴麻爺爺。”
吳麻子一望,來人是楊雪花。“快拿去吧,原來春雨夥家的細小夥啊。麻爺爺今兒可把你記住羅,你有個小鴨尾子。”喜子拿了滿把薄荷糖,直朝他媽媽身邊拱。
楊雪花一望,“乖乖,今兒換這麼些薄荷糖啊,要省省吃,懂啊?”摸著小夥的頭,笑嘻嘻地跟吳麻子打個招呼,把細小夥領家去了。
“一隻甲魚殼,換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這甲魚殼,踩碎了,不值錢了呢。換芝麻棍子不行,給切點梨膏糖,可好?”吳麻子捧著破碎的甲魚殼替小兄弟可惜。被吳麻子稱為“小兄弟”的細小夥,也不過比剛才楊雪花家喜子大個歲把歲,是水妹家的小夥。這個粉白大團臉的細小夥,一邊耳頭邊子上戴了個黃霜霜的耳環子。吳麻子自然認得,有意逗他下子的,“你告訴麻爺爺,人家喊你什呢唦?”
“張邋遢。”細小夥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綽號說了出來,引來圍在旁邊細小的一陣哄笑,緊接著,一群細的蹦啊跳地喊起來——
“張邋遢,爬寶塔。
寶塔有多高?十丈八尺高。
高到哪塊去了,高到天上去了。
天上有什呢,天上有嫦娥。
嫦娥可漂亮,嫦娥蠻漂亮。
漂亮可有用,送把你做婆娘。”
“噢,張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囉。”“噢,張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囉。” 一群細的蹦啊跳地喊得更起勁了。
“哪個喊我家張衛東張邋遢,啊,到要死呃來了,把我來望望看。”水妹發覺小夥換糖有好早晚(好長時間的意思)了,擔心跟人家細的扛喪,不放心出來望下子的,聽到龍巷上吼狼似的,形容她家小夥呢,連忙三跑過來,虛張聲勢,想嚇嚇那些個頑皮的細猴子們。
等到水妹到了這幫細猴子跟前,一個也不吱聲了。水妹故意把臉朝下一沉,“剛才是哪個又蹦又跳唱順口溜的?”“不曾。”“我俫不曾,不相信,你問你家張邋遢。”“啊,你剛才喊的什呢啊?”細小的整天在一塊玩,張邋遢,張邋遢地喊順嘴了,這會子稍不注意又說出嘴了。曉得闖禍了,剛才多話的細的趕緊求饒:“阿姨饒命,我說錯了。”
“英子剛才喊得最凶是吧?”水妹來的路上聽出琴丫頭家細丫頭尖尖的嗓子,聲音蠻大的。
被水妹一點名,小英子蹩孩蹩孩的,不敢多嘴多舌的了。小英子望上去跟喜子差不多大,好像有點兒營養不良。頭上的細瘌辮子黃巴黃巴的,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下回子再聽見你瞎唱,撕你嘴不談,還要找你家陸根水算賬。”這下子小英子嚇得“哇”地一聲哭起來了,細丫頭最怕她老子了,陸根水嘴上不說,心裏頭不愜意琴丫頭給自己養了個丫頭,不曾像楊雪花、水妹跟阿桂那樣,也養個小夥。陸根水頭腦裏頭重男輕女思想蠻嚴重呢。
水妹這樣子一吵,倒把個吳麻子弄兒不好意思了。吳麻子連忙三地打招呼,“水妹子,不好意思,細小夥到是我逗他玩的呢。來來,麻爺爺多送根芝麻棍子把你,好不好?”“好。”這個張衛東隻要有得吃,隨你叫他做什呢就做什呢。不過有一樣他不會,莊上有的男將兒想討水妹的便宜,手中拿著“想頭”(哄細小的的東西,糖果、彈球之類)讓她家細小夥叫爸爸,細小夥嘴張多大就是出不來聲音。他的頭腦裏根本沒得爸爸這個詞,更沒得爸爸這個稱謂。望著水妹攙著細小夥離去的身影,吳麻子心想,這個丫頭真不容易呢。
“小老弟,你想換什呢唦?”吳麻子在人群中發現一個小光頭在糖擔子跟前轉來轉去,便主動詢問。
“想吃糖!”小家夥大概五六歲,一隻手巴在嘴裏,含含糊糊地說。這個小光頭,鼻子上還穿了個鼻環呢,看來家裏怕這細的不好養,穿個鼻環,拴著養,不容易“跑”掉。“跑”掉,不是走路走兒認不得家,而是死了的意思。細小的沒能養大,夭折了,村民們說起來不說死了,而是說“跑”掉了。想來,也是一種避諱吧。
“去,家去到鍋灶旯旮裏找找看,媽媽梳頭的頭發,有沒有塞在灶殼裏。拿了來,有糖吃!”吳麻子一邊照應其他人,一邊幫小饞貓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