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走啊!”小光頭抬腿往家溜,還生怕吳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爺爺什呢時候哄過你唦?快去找,麻爺爺等你。”吳麻子一本正經對小家夥承諾。一根紙煙的工夫,吳麻子糖擔子跟前,鬆散了許多,大人小孩都得到了各自的“想頭”。有的則跟吳麻子拉起家常來,說些閑話。吳麻子自然關心他的生意:“那小饞貓呢?”說好要等,還不好走。吳麻子在村民心目中信用蠻好的。
“來了,來了。麻爺爺!”小光頭沒能從灶殼裏找到媽媽梳頭的頭發,倒將媽媽給拽了來了,老遠就喊起來。“你看這饞小夥,家裏東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來。”年輕的媽媽站在吳麻子糖擔子跟前,很為自己拿不出東西來換取兒子的“想頭”而難為情。“咳,沒關係,沒關係。來,麻爺爺幫小饞貓解解饞。”吳麻子一望,這不是譚校長家婆娘阿桂麼?“你就是摸魚兒?”吳麻子笑嗬嗬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錘,邊敲糖餅子,邊故意跟阿桂家小夥鬧著玩。“麻爺爺,我爸爸說以後不許人家喊我摸魚兒,要喊譚賽虎。”摸魚兒歪著小光頭,對吳麻子糾正道,樣子蠻認真的。“這怎兒好意思,這怎兒好意思呢。你這小饞貓!”阿桂從吳麻子手上接過梨膏糖,往兒子嘴裏送時,用手輕點了一下自己的寶貝小夥。望著母子倆挺感激的樣子,吳麻子挑起擔子。丟下句:“回見!”開心地走了。
“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糖擔子路過“二侉子”家代銷店,故意把嗓子調高了些個。他曉得,“二侉子”細丫頭香香也是個小饞貓,每回都要從糖擔子上換點兒“想頭”走呢。
果然,一個五六歲大的細丫頭,紮著兩個爬爬角兒(彎短,瘦小的辮子),鼻涕拉呼的,從店裏跑出來,人還不曾到糖擔子跟前呢,就嘰裏哇咋地喊起來了,“麻爺爺,二分錢,買糖吃。”小月香生怕麻爺爺的糖擔子從她家門口一過而已,走掉了,她就吃不成麻爺爺糖擔子上的梨膏糖了呢。這個細丫頭,倒也怪呢,家中店有硬糖果,不要,偏要吳麻子糖擔子上的梨膏糖。
“二分錢梨膏糖?”吳麻子邊問,邊下刀用錘,給香香切梨膏糖。“你家老子可曾外去啊?”
“香香,還不叫麻爺爺家來歇下子喝口茶。”“二侉子”剛從公社供銷社進貨家來,正忙著整理貨架子呢,人不曾露麵,在店堂裏朝自家細丫頭喊道。
“二老板在家裏呢,今兒就不叨擾了,下回子吧,我腳一帶就來了呢。”吳麻子挑起糖擔子,吆喝兩聲,趕下家去了。
“熱啊——”“熱啊——”
強牛兒(知了)在樹上一喊,天就熱起來,夏天真的來了。在鄉間,夏季是屬於那些個頑皮的細猴子們的。香河,成了這幫細猴子的天然浴場,成了他們的水上樂園。
“喜子哥,快來望呀,我逮到個白米蝦呢。來,把你吃,讓你更會遊澡,從這塊遊到烏金蕩裏去。”小英子拽住個澡桶,在香河裏端兒端的,小瘌辮子弄兒潮了,耷咯頭上。這個細丫頭,平日裏,就歡喜跟喜子打幫玩。這不,幾個細的在香河裏遊泳,打水仗,掏蟹,摸河蚌呢。她半天終於逮到個細白米蝦兒,波斯獻寶地要把她的喜子哥呢。她也是聽大人說的,吃這樣子的白米蝦,會遊澡呢。真的假的,哪個也不曾去研究過,不曉得。隻不過,香河一帶,大人細的,都信。在河裏遊澡,逮到這種蝦子,掐頭去尾,用力一擠,蝦兒肉子就從殼子裏頭出來了,往嘴裏一撂,咽進肚子裏去。也有侉的細的,活蹦亂跳的蝦子,整個生吞下去。為了把澡遊得更好,這幫細猴子莫說是白米蝦兒,再難吃的他們也敢。
“你自個兒吃吧,我這塊歪歪兒多,我要摸咯超過摸魚兒呢。”喜子說的“歪歪兒”就是河蚌。當地人均喊“歪歪兒”,從來不曾有哪個喊過“河蚌”。
喜子身後,也拖了個澡桶,長長的桶繩扣在自個兒腰上,澡桶遠遠地漂在河麵上。喜子人在澡桶前頭,用手在岸埂邊摸著,水底下,腳也在河底淤泥上不停地踩著,手摸腳踩,同時進行。摸到,或是踩到硬硬的東西,是不是歪歪兒,喜子心裏有數得很呢。直接拿不著的,便紮猛子,潛到水底,再拿。在跟他差不多大的一幫細的當中,小喜子紮猛子紮得最遠,潛在水底的時間最長。像香河這樣子寬的河麵,喜子一個猛子紮下去,望不見人了,在河對過打個花,頭也不露,轉過身繼續在水底遊回頭,沒多長工夫,人又在紮猛子的地方冒出來了。把個頭上的細鴨尾子一甩,水珠兒蹦得塊塊是的,咧著嘴笑呢。
香河一帶,歪歪兒多為橢圓形,兩扇殼扁扁的。老歪歪兒殼硬且黑。新歪歪兒,尤其是三角帆歪歪兒,殼紋清晰,有的略呈綠色,亮亮的,蠻好看的。歪歪兒,多半立在淤泥裏,碰上去,窄窄的,隻有一道邊子,多是開口。平時,歪歪兒仰立著,張開兩扇殼,伸出軟軟的身體,稍有動靜,便緊閉了。
摸歪歪兒,逮蝦兒,掏螃蟹,樣樣均拿得出手的,要數摸魚兒。小小年紀,識水性,識魚性,真是譚駝子家養的人呢,祖上傳下來的手藝。這倒真的不假,譚駝子把“黑菜瓜”家這個細小夥可當事(疼愛,愛惜的意思)了,整天騎在他的肩膀上,腳不著地。譚駝子穿著皮衣裳提著魚簍子,出村摸魚,總少不了把細小夥帶上,騎在皮衣裳上頭,走起路來“哇嘰哇嘰”的,皮衣裳有些個滑,摸魚兒不大騎得住,要下來,譚駝子也舍不得,寧可把魚簍子背到後頭,也要抱著細孫子走。
“啊喲,救命噢。”才說到摸魚兒呢,他倒在河裏殺豬似的喊起來了。喜子、英子、香香,還有張邋遢連忙三地朝摸魚兒這邊靠攏。“出什呢事啦?”“怎兒啦?”細猴們對小夥伴均蠻關心的呢,七嘴八舌的問。“快快快,我的腳被歪歪兒咬住了。”原來,摸魚兒踩歪歪兒的時候,不曾防備,一隻歪歪兒張開嘴張得太大些個,他一腳踩上去,正好小拇腳趾頭便被歪歪兒挾住了。你不曉得,那滋味,蠻難受的。“不要動,愈動,歪歪兒挾得愈緊,愈疼。”喜子提醒道。“這個還用你教我?想辦法把歪歪兒拿下來才好呢,不然恐怕我的腳趾頭要斷了。啊喲,媽媽噯,疼啊。”摸魚兒殺豬似的,又喊又叫,看樣子真疼得不輕呢。
張邋遢在一旁“撲通撲通”打著水花,別看他歲數在這幾個細的當中頂大,塊頭也不算小,可水性卻最差,踩水啊,浮水啊,其他幾個細的均會,他不會,隻能來個狗爬式,靠澡桶過日子,跟他們在一塊兒,也隻得在河邊上端端,不敢往河心遊,紮猛子更不要談了。小英子跟香香望來望去隻有指望喜子了,於是跟喜子說:“喜子哥,你快想個法子吧,真把摸魚兒腳趾頭咬下來,他就變成禿指兒腳了,那多難看啊。”真細小的天真的想法,她倆不曾想到細摸魚兒腳趾頭被歪歪兒挾著疼得要命呢,倒想著變成禿指兒難看了。
“看我的吧。”喜子蠻有把握的樣子,解開腰上的澡桶繩子,遞把小英子:“幫我抓下子,不許哪個拿桶裏頭的歪歪兒,等會兒還要跟摸魚兒比哪個多呢。”話音未落,隻見喜子頭往水裏一拱,身子一個翻轉,一個猛子下去,人到了摸魚兒腳底下了。很快,喜子摸到了挾著摸魚兒腳趾頭的歪歪兒,不大,是個小三角蚌。喜子憋住氣,兩隻手順著歪歪兒挾腳趾頭的地方有縫口,硬把手指頭塞進去,往兩邊用力一掰,歪歪兒一分兩半了。摸魚兒這才把被挾的一隻腳翹出水麵,“乖乖,咬出個紅印子了。”
“就你噓功大。才多大點個歪歪兒,望下子看。”喜子竄出水麵,長長吸了一口氣,把掰成兩半的歪歪兒扔進摸魚兒的澡桶裏了。他心想,這也算他一個數字呢,把它撂了,回頭他說我賴皮。
望見摸魚兒腳趾頭不曾被歪歪兒咬斷了,細猴子們蠻高興的。“撲通撲通”打起水仗來了。這當兒摸魚兒又顯擺起來了,得意洋洋地告訴小夥伴們,“聽我爺爺說,他有一回在蘆蕩裏摸魚,碰巧踩到一隻歪歪兒,挾住了腳趾頭,拽出水,腳趾頭鮮血淋淋,快斷了。我爺爺急中生智,敲破歪歪兒殼,才把腳趾頭拿了出來,要不然危險得很呢。再望望那個歪歪兒,乖乖東東,小腳盆似的。好些人均望到過那隻大歪歪兒呢。隻可惜我不曾望得到,我爺爺說,那時我還不曉得在哪塊打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