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家來啊——”“小英子,香香,你家媽媽喊囉——”“譚賽虎——”“張衛東——”洗一下午澡,各家大人均到香河邊水樁碼頭子上喊了。這些細猴子,大人不喊不肯上岸呢。大熱的天,香河裏的水清滴滴的,涼蔭蔭的,洗洗蠻愜意的,總比熱得汗珠子滾滾的好唦。大人一喊,細猴子們還是有怕心的,不然,一個巴掌下去,光禿禿的屁股上會留下五條紅印子,叫你摩摩疼,摸摸更疼。大人把這種巴掌叫做,“一個巴掌五條痕”,細小的洗澡不肯上來,就賞把他。你說,沒得怕心行麼?
水樁碼頭上,大人們一喊,香河裏的細的便蝦兒白跳地光著屁股上來了,拽住澡桶上的繩子往家拖。一下午澡洗下來,能摸一澡桶歪歪兒呢。細小的哪塊拿得動唦,隻好在地上拖。有大人在的,多半大人幫著扛走,在地上拖,澡桶底吃不消呢。
在香河一帶,歪歪兒這東西,不值什呢錢的。多是自家劈下肉來做鹹。歪歪兒下鍋前,得去胰,剁邊。胰腥氣,吃不得。歪歪兒邊,老得很,用刀背剁剁,才好煮,才煮得爛。新鮮歪歪兒,燒湯,真是沒得說的。洗剔幹淨的歪歪兒,撿大的切一刀,盡量不切。切了,歪歪兒肉易散了。差不多大的,整個兒下鍋。燒歪歪兒湯,火功蠻講究的。得慢煨。歪歪兒肉不易爛,慢煨至爛,湯汁則愈濃,愈乳。臨起鍋時,漫上韭菜或青菜頭兒,稍為滾一滾,便能上桌子。灑些小胡椒。那湯色,完全乳白,鮮奶一般。就連那作配料的韭菜、菜頭,也鮮得沒說的。這道菜,湯白,菜青,好吃得很,蠻能撩人食欲的。
快要燒中飯了,下田的大人一到家,就得吃飯,快點吃了好快點兒下田。農活緊的時候,大人還不能家來吃飯呢,哪怎兒弄?派家裏頭細的拿飯,把燒好的飯啊鹹啊,盛在二郎盆裏頭,有的用舊方巾一紮,有的放在籃子裏頭,或拎,或挎在膀子上,送到大人做農活的田頭子上去。
這刻兒,柳安然拎了淘米籮正在水樁碼頭子淘中飯米呢,說是淘米,其實是一半
子一半米。倒不是香河一帶長的稻穀少,不是的,上頭公糧任務壓得蠻重的。到了繳公糧的時候,香元支書天天在大隊部的大喇叭裏頭廣:“各生產隊注意啦,繳公糧了!我們要把最好的糧食繳到南門糧庫去,也就是說繳給國家。這是考驗我們廣大社員思想覺悟的時候,我們要處理好國家、集體跟個人三者關係,公社李主任明確要求我們,要先國家,再集體,最後才是個人。這也就是說,先要保證國家的公糧,再要給集體留存一些餘糧,最後才輪到我們自己的口糧呢。”香河一帶的村民們蠻淳樸的,信奉“家裏頭稻結子堆到屋梁,抵不到支書大會上表揚”。不管怎兒也要把國家、集體的任務完成了,剩多餘少留把自個兒,這個樣子一來,勢必留下的稻穀就不多了,米不夠,隻好子湊。
柳安然淘米的當口,喜子也不曾閑著。跟爺爺一塊站在碼頭上,他在等爺爺淘米籮一漾,米漿在河裏漫開來,有細魚兒來[口尃]米漿子,喜子便好動手了,用洋瓷缽子猛地一抄,幾條細魚兒進來了。望著喜子這樣子弄,小英子、香香也信風斜似的,跟著喜子學,沒得洋瓷缽子,就用細淘籮子,香香也是實在沒得東西拿了,把家裏頭的篾畚箕都拿來用上了。噯,你還別說,她倆比喜子抄得還多呢。為什呢唦?喜子的洋瓷缽子負水,水一滿往外淌,細魚兒也就跟水淌走了。小英子跟香香就沒得這個問題了,隻要細魚兒進了淘籮子、畚箕,提起來,水便嘩嘩的從篾子縫隙裏漏下來了,細魚兒漏不掉呢。
在水樁碼頭上能抄得到的多半是兩三種細魚兒,細亮眼子,鰟鮍兒,羅漢兒之類。細亮眼子,身體小得可憐,望上去似乎僅有一雙眼睛,而且特別亮,因而鄉裏人才給它這樣子的稱呼。鰟鮍兒,跟鄉裏細小的玩的銅板那般大小,扁扁的肚皮,小小的頭,紅紅的眼。羅漢兒則迥然不同,長長身子,圓滾滾的,全都是肉。鰟鮍兒,羅漢兒,喜歇在河堤邊沙泥上,河汊裏一趟一趟的遊來遊去,很容易望得到的。水樁碼頭上,淘米水一漾開去,便會吸引來成趟成趟的鰟鮍兒跟細亮眼子。羅漢兒則要等到淘米水漿漫到身邊,才張開嘴,坐享其成。羅漢兒不及鰟鮍兒中看。有一種眼紅紅的,肚皮上閃著綠色的鰟鮍兒,喜子他們頂歡喜了,從碼頭上捉到之後,回去裝進小瓶子裏頭玩賞,那種鰟鮍兒,模樣挺好看。有一條,鰟鮍兒蠻難養的,很少有挨過一天的。
譚駝子摸魚的時候,弄羅漢兒,也弄鰟鮍兒,不是為了養,而是留作自家做鹹吃。將羅漢兒、鰟鮍兒,混在新鮮的“水鹹菜”裏,再加佐料紅燒,燒好之後,使其冰成魚凍,第二天,再端出來吃。這時的羅漢兒、鰟鮍兒,進得嘴裏,軟且滑,鮮且辣,涼中見爽,辣中生暖,其味自有一種美妙。不過,這種吃法隻有在隆冬時節。有童謠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來,
鰟鮍兒,羅漢兒燒鹹菜,
哪個見了,
哪個愛。”
吳麻子挺跟形勢的。不曉得什呢時候,吳麻子再來香河村換糖時,不再挑著糖擔子吆喝了,他身後跟了個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在吳麻子後頭,吳麻子還是挑他的糖擔子,吳麻子的糖擔子挑到哪塊,打洋鼓的小夥就跟到哪塊。
你聽,打洋鼓的小夥在龍巷上洋鼓打得震天響,“咚咚咚,咚咚咚……”小夥那邊打著洋鼓呢,吳麻子這邊扯著老公調唱開了——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好好學習(那個),天天向上。”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夥一陣猛敲,吳麻子接著唱——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長命百歲(那個),身體健康。”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夥鼓點子舒緩了些個,吳麻子又唱道——
“小夥子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精神抖擻(那個),體健力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夥鼓棰子在手上繞兒飛起來了,眼花繚亂的,讓人不大望得清爽呢。“打得好,打得好。”喜子他們望得蠻過癮的,跟在打洋鼓的後麵叫喊著。想來是受麻爺爺的感染,喜子跟摸魚兒、小英子、香香,還有張邋遢,一齊又蹦又跳的,也喊起來順口溜來——
“打得好,
打得妙,
打得呱呱叫。”
“細猴子別吵,聽人家麻爺爺唱。”圍觀的大人趕緊擺手,不許喜子他們蹦啊跳的了。“關你什呢事啊,這是在巷頭子上,又不是在家家裏。”小英子覺得喜子被人家欺負了,細聲細氣的,站出來頂了一句。“嗬,細黃毛丫頭,嘰裏哇咋的,蠻凶的嘛,告訴你家媽媽琴丫頭,打你屁股。”“不許你喊我家媽媽‘琴丫頭’,我家媽媽叫‘王小琴’,可曉得咯?”“噢,‘王小琴’‘王小琴’,那就叫王小琴打你屁股。”“哼!”小英子細鴨尾子一翹,細頭兒一仄,拱到喜子哥那邊去了,不再睬跟她逗嘴的大人了。這邊,吳麻子唱得正帶勁呢——
“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長得漂亮(那個),嫁個如意郎。”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夥身子扭起來了,鼓棰子依然蠻準地打在洋鼓上。吳麻子把他跟形勢的新詞唱出來了——
“同誌們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建設四化(那個),爭當闖將。”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夥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細的心頭癢癢的,還有吳麻子那現編現唱的詞兒,更是讓鄉裏人新鮮,好奇。吳麻子的糖擔子四周簇滿了人,有換糖的,有聽說唱的,有看西洋景兒的。喜子、摸魚兒他們那幫細猴子,更是開心煞咯。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兒,細猴子們便跟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