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隻愁不養,不愁不長。幾個月的工夫,水妹家小夥胖乎乎的,在窠兒籠子(嬰兒睡覺的器具)裏頭,“咿啊呀”的不住氣,一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曉得望人了。水妹住在村衛生室有好幾個月了,那時譚支書關照她,說是不用說是老支書的丫頭,就其他人碰到這種事情住大隊部間把房子,哪能就不同意,不近情理呢。好在大隊部有地方呢,香元擱床鋪的那間,譚支書一直不要用,就把水妹用了。水妹對譚支書蠻感激的,不然她真的不曉得往哪塊去呢,一個姑娘家帶個細的,不好弄呢。讓她在大隊部就不一樣了,反正臉皮撕破了,旁人也不會再說三道四了,自己在衛生室上班,能把自個兒跟小夥的口糧弄家來,不至於年終一分錢沒得,細的既然養下來,就要把他帶大呢,不然這一段苦,不就白吃了麼。

可春節一過問題來了,譚支書不當支書了,香元官複原職,又當支書了。難不成老子還不如人家外人?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子的,當然也不絕對。水妹原以為老子會放她不得過身的,畢竟她做的事情在香河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娘老子臉麵丟盡了,怎兒可能不生氣呢?不把她掃地出門,人家還以為香元家家風不好呢。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叫個沒得辦法。可有句話說得好,虎毒不食子。再怎兒說,香元他不能不認水妹這個丫頭,他不認,人家還曉得他是水妹的老子,改不掉,更賴不掉。所以,水妹生養後,香元明明曉得巧罐子悄悄去大隊部望丫頭,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裝著不曾望見。後來聽說細外孫子長得蠻泛(,音tong,泛,當地人的說法,意思為很好看,很討人喜歡)的,水妹還給他起了名字,叫張衛東。香元一想,這不是跟老子我姓的麼,這樣子一來,張家倒多了一個血脈了呢。我張香元也是有孫子的人啦,哪個敢笑我絕後代,我挖他家祖墳。於是,有回,趁巧罐子包了果屑子準備往水妹那兒去的時候,一頭叫住了,“鬼鬼出出的,上哪去啊?”“去,去,去望個人。”巧罐子被香元一問,嚇得抖抖活活的。“是去望水妹跟細小夥吧?你帶句話把她,老子是不會去望她的,要望家來還差不多,再住在大隊部裏人頭眼眾的,惹廢話。細小夥名字起得不錯,我蠻喜歡的。”隨即從口袋子裏掏兒掏的,掏出五塊錢來,說是叫水妹自己有空上街上去,給細小夥買件衣裳,也是他做上人的心意。這下子可把巧罐子高興得不輕呢,原以為大禍臨頭了,不想變成了天大的好事,到今兒,他香元也不曾掏過個五塊錢把我巧罐子呢。“嗯啦,嗯啦。你放心,話一定帶到,讓丫頭家來。”巧罐子高興比吃肉大碗還開心,拿著果屑子,手裏攥得緊緊的,巴掌心裏頭有五塊錢呢,朝水妹丫頭那裏去了,樂得屁顛屁顛的。

“水妹啊,水妹啊,這下子好啦,這下子好啦。”不曾進大隊部衛生室裏,巧罐子就高興得喊起來。“媽,這下子好什呢啦?”水妹撈著衣裳坐在小爬爬凳上給細小夥喂奶呢。她屁股底下的小爬爬凳兒,還是巧罐子偷偷從家裏頭拿過來的。你別看這丫頭奶子蠻大的,就是奶水不足。巧罐子帶些個果屑子就是衝呃把細小夥吃的。這個小東西,吃起來凶得很呢。

“望下子,這是什呢?”巧罐子不無得意地舉了舉手裏的五塊錢。細小夥望見了頭一甩,把媽媽的奶頭子丟到旁邊了,嘴裏“咿啊呀”的,兩隻烏黑發亮的大眼睛盯著了五塊錢呢。“你個小東西,這是你外公給你買衣裳的。”巧罐子跟細小夥逗著,把錢遞給水妹。“不要。”水妹嘴裏這樣子說,口氣並不硬真。“你這個丫頭,你老子這是給你台階下呢,說讓你搬家去,在大隊部裏人頭眼眾的,你一個人帶個細的,不好。還說,你給細小夥起的名字,起得好呢,噯,叫什呢名字啊,我還不曉得呢。”“張衛東。”水妹抱著小夥,轉過身,兩隻眼睛裏頭淚珠子早在打轉了。

水妹心裏頭委屈呢,可她的委屈不想說把旁人聽,想說把那人聽,那人又在哪塊呢?

不管日子多苦,多艱難,可人的繁衍生息,不會因為日子的苦和難就完完全全停下來的,不可能的,哪個也不要這樣子想。不曾聽說過麼,窮困之地多生兒。說是那些個貧窮、困難的地方,人的生活單調得很,白天下地,晚上睡覺。一上床,就從“那個”上頭找樂趣,找來找去,細小的一個接一個,比老母雞下蛋還快呢,直冒。所以,有人又說了,那些地方,沒得圈養的豬,倒有圈養的娃。為什呢唦?豬大多散養,每家每戶喂個頭把豬子。而細小的,倒成了趟了,像老母豬下細豬子,夠上一窩,好圈養了呢。

這不,香河村正月裏頭結婚的幾戶,柳春雨家、陸根水家、“黑菜瓜”家,都跑到大隊部來要當年的生養計劃,都說自家婆娘有了。“二侉子”也跟在後頭,也要生養計劃,說他家李鴨子也有了。因為都是頭一胎,是準許生的,即便沒得生養計劃,發現了頂多也就說兩句,不會處罰的。鄉裏頭的計劃生育不比縣城,嘴上說得緊,實際上還是有讓當的,比縣城要鬆得多。上麵講隻生一個好。在村民們看來,我隻要生一個,你隨我什呢時候生,我哪怕明兒就生,哪怕一世不生,你管我啊,我的自由,國家規定的,天王老子說了也沒得用。不把我生,不把我生跟你拚命。不是說跟你拚命哦,哪個不把我生細小的,我就跟哪個拚命。不僅報生養計劃的男將是這樣子的想法,所有香河村的男將們,都是這種想法,無一例外,或許在其他事情上,他們這些個男將會各有各的想法,意見很難一致,但在生細小的這個問題上,卻驚人的統一。

這可就難煞婦女主任了,公社要考核各村的計劃生育率,哪怕一胎也要有計劃生育。公社計劃生育專職幹部講得很清楚的,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所有的生育都要納入計劃內才行,頭一胎怎兒啦,頭一胎也屬生育嘛,又不是下小豬,沒得計劃哪成?哪怎兒辦喲?怎兒辦,自己想辦法,要你們這些婦女主任吃幹飯的?

各村婦女主任們被公社專職幹部罵得鬼兒似的,回到村裏向支書彙報,支書什呢也不問,丟下句,按公社要求報。這樣一來,婦女主任隻好做假賬,報假數字。你不曾聽人家這樣子說麼——

“組騙莊,

村騙鄉;

台下騙台上,

一直騙到黨中央。

組騙組,

戶騙戶;

群眾騙幹部,

一直騙到國務院。”

也就是說,在計劃生育問題上,不僅上下之間騙,相互之間也在騙,要不然哪來的計劃生育率99.9%以上呢。話又說回來了,難不成就計劃生育一項工作是這個樣子?不一定。香河一帶就流傳著“鴨蛋的故事”。說一個養鴨子的,在香河上放鴨子,被路過的村幹部望見了就問了句,“養了多少鴨子唦?”“不多,二三十隻。”村幹部一聽,“噢。”趕緊向公社蹲點幹部報告,說是村上出現了個養鴨子的大戶,養了二三百隻蛋鴨。公社幹部一聽,趕緊向縣裏領導報告,說他們那兒出了個養鴨專業戶,飼養蛋鴨二三千隻。縣裏領導一聽,激動萬分,當場決定去召開現場會。可等到縣領導到那兒一看,怎兒也數不出那麼多鴨子來呀,問怎麼回事?村幹部對公社幹部說,我隻不過在報給你的數字後頭多加了個鴨蛋。公社幹部對縣裏領導說,我跟他犯的同樣的毛病,也是在報給你的數字後頭多加了個鴨蛋。

翠雲以未婚妻的身份跟著王誌軍去北方王誌軍的部隊上探親了。

王誌軍在部隊上幹得不錯呢,別看他沒得一官半職,部隊同誌都蠻看得起他的。這一點,翠雲一到部隊就感受到了。“誌軍是我們這兒的秀才呢,筆頭子可厲害啦。”“王誌軍,大名經常上‘人民前線’呢,大紅人呢。”“不是嚇你嫂子喲,地方上的姑娘追他追得可緊了,可他就是想在老家找。你可要多撕撕他的耳朵邊子才好噢。”聽說王誌軍的未婚妻來了,長得蠻水靈的,戰友們都爭先恐後,一睹翠雲的風采。尤其是幾個興化老鄉,更是高興得不得了,特意安排請翠雲下館子,讓翠雲感到不好意思呢。隻好從帶過來的東西當中,選了幾樣,炒好的葵花籽,能生吃的甜甜的山芋,讓王誌軍給每個老鄉送一點,表個謝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