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泥船撐下來,身小細腰的楊阿桂著實吃不消了。到了吃夜飯的時候,阿桂癱在床上不肯起來了。“黑菜瓜”怎兒勸也沒得用,他的新婚勁兒還不曾過呢,總想多跟新娘子在一塊呆著。“起來,起來吧,哪個不是做了一天,我還是拿泥罱子的呢,沒得你在桌子上吃飯沒意思。”
“你這個小夥,一點不曉得疼婆娘,去去,到桌子上吃去。”“黑菜瓜”還在說服動員呢,這邊香玉已經把疙瘩粥端到阿桂床鋪邊上了,“阿桂啊,不想起來就坐鋪上吃吧。”“我還是起來吧。”阿桂想不到婆婆會如此關心她,有些個不好意思。“噯,端都端來了,就別起來了,坐在床上吃吧。”阿桂隻好從婆婆手裏接過粥碗跟筷子,這當兒,香玉把鹹菜碗擱在了床頭櫃子上。
一家三口吃過夜飯,“黑菜瓜”打算整下子罱子,望下子罱口是不是壞,罱網子是不是有紮頭鬆了。阿桂想下床幫婆婆洗碗抹鍋,收拾桌子。“今兒累了,就我來吧,你歇下子,養養神。”香玉這邊跟媳婦說了,又轉過身來吩咐小夥,“罱子先丟下子,你到西頭‘二侉子’家望下子,打斤把醬油家來,這些天你來活計苦,我燒樣把下飯的鹹把你來。”
“黑菜瓜”前腳出門,後腳香玉便到了阿桂床鋪邊上,二話沒說,“撲通”雙膝著地,哭泣著,“阿桂啊,婆婆有事求求你啊,無論如何你要幫這個忙,隻有你能幫這個忙,不然,你家駝公公就沒得指望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坐在床鋪上的阿桂弄得雲裏霧裏的,不曉得家裏出了什呢大事,想想又不像啊,吃夜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隻要阿桂做得到的,做兒媳婦的哪能不聽婆婆的呢,哪能不幫家裏的忙呢?”阿桂娘家是個本分的種田人家,能嫁把當老師的做婆娘,真睡著了笑醒了,上輩子修來的呢。媽媽一再關照,過了門,不僅要把自家男將服侍好,也不能虧待婆婆,她一個婦道人家撐起個家不容易呢。人家兒媳婦跟婆婆關係不好,不要去學,待婆婆要好,要聽話。
“婆婆起來,阿桂聽婆婆擺布就是了。”可憐阿桂鞋都不曾穿,一腳踩在地上,用力把婆婆拉起來,望著婆婆哭得那樣子傷心,沒等婆婆說出讓她做什呢事,就先表了態。這時,香玉才邊抹眼淚,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兒二的說把阿桂聽。阿桂含著眼淚隻對婆婆說了句,“千萬不能讓你家小夥曉得,如若曉得就是要我的命呢。”說完反過來下了婆婆一跪。
婆婆要救公公,人家明明白白開出了條件,要我阿桂的身子,我能不答應嗎,我的身子是你“黑菜瓜”的,也就是你家譚家的,現在為了你家老子,我隻好答應。婆婆說得也不錯,反正我已經是你家譚家的人了,進了譚家門到現在還不曾望見公公的影子呢。就算是盡孝道吧。小時候聽大人說“白茄”,為國為家犧牲自己的女子還不少呢。我這又算什呢唦?楊阿桂反反複複,回想著婆婆對她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不這樣,她又能怎兒去做呢?
譚駝子家來了。
原本腰就駝的譚駝子,腰更駝了。比先前瘦了許多,白了許多。整天關著,茶不思飯不想的,能不瘦麼?關在一間房子裏,隻有一個細窗子,悶也悶白了。譚駝子進門頭一個儀注(儀式)是香玉安排的,讓譚駝子坐在堂屋的上首,讓小夥媳婦跪拜。“黑菜瓜”成親時,沒拜呢,今兒老子家來,一定得補上,這規矩禮不能少。
一家人團圓了,譚駝子開心得不得了,望望如花似玉的新媳婦,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香玉問譚駝子有沒有判罪,譚駝子這才告訴一家人,根本不是什呢逮捕,隻是抓了去關在公社派出所裏,不曾進監獄,哪談得上判不判的呢。說起來罪大的是楊家莊的村幹部,他譚駝子隻不過是他們的替罪羊,可那陣子這幫村幹部有公社王主任撐腰,動不了,社員又鬧個不住氣,隻好把譚駝子抓起來。可事情報到縣裏,縣裏有話下來,不能瞎來,譚駝子不過如約捕魚,偷竊之名都很勉強,更何況魚一個都不曾拿得走,夠不到判罪,教育教育放了。可縣裏的話是說給公社王主任的,那有什呢用[口沙],人就是王主任讓抓的,不然楊家莊的社員鬧起事來,怎兒停湯唦。現在不一樣了,王主任調離了,香元跟李主任一說,人就放了,不曾有什呢費難的。
聽說親家公放家來了,楊阿桂家娘老子特地趕過來,放了不少炮仗,說是轟下子,把晦氣轟走掉,新年就要行紅運了。娘老子來了,做姑娘的理當忙前忙後,給香玉打下手呢。當了親家母、親家公的麵,香玉不住氣地誇阿桂這個丫頭好,孝順,聽話,懂事,肯吃苦,能幹會做事,說得阿桂家媽媽笑眯眯的,“瞧,親家母說的,把我家阿桂誇成一朵花了,在家裏頭,我倒不曾覺得她有這樣子好呢。你做上人的,還是不能縱容,要多教育教育,對細的日後有好處。”
阿桂心想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怕就怕自家男將日後曉得了,看不起她,其他倒也罷了。多一回,少一回,哪個叫你是女人的唦。弄也就弄過了。阿桂她哪曉得,這個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呢。因為,阿桂跟香元的事,“黑菜瓜”不僅曉得,而且從這個事情當中,他也是有好處的。這是阿桂所不曉得的。
新學期開始了,香河村小學關了一冬的教室門一間一間打開來了。
村小的操場上,新任校長“黑菜瓜”正站在教室走廊上,朝下麵頭二十個小學生訓話呢。當上村小校長多虧香元支書到公社中心校跑過幾趟,中心校領導對“黑菜瓜”印像不深呢,香元有的是辦法,專門請中心校領導來香河檢查指導了幾回,開學前,終於把“黑菜瓜”當校長的事定下來了。這樣一來,原來打算提拔的孫老師隻好調走了,香河村小暫時隻有“黑菜瓜”一個人了。你沒聽見香河村的村民們是怎兒編排(說笑的意思)“黑菜瓜”呢——
“校長兼校工,
上課帶打鍾,
燒飯帶剝蔥,
整天忙得屁嘭嘭。”
可不管別人怎兒說,他“黑菜瓜”儼然是一校之長的樣子了,每日裏,把自個兒的小分頭,梳得油光光的,真是蒼蠅站上去都怕閃了腿子呢。結婚時當新郎官的藏青藍中山裝再也不離身了,筆挺的,譚校長蠻喜歡的,臨出門去村小之前,總要照兒再照,看上去有了校長的樣範了,才夾著幾本書出門。
“譚校長早。”“嗯。同學們早。”一到村小就有學生主動跟“黑菜瓜”打招呼了,這讓他有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滿足與自得。你不曉得,為了讓這幫細猴子見到他要喊“譚校長早”這幾個字,可讓“黑菜瓜”費了不少勁呢,開學頭幾天,進行校風校紀教育,他就在兩個複式班反來複去講這件事情,後來他學會了以學生教育學生,就把三四年級當中各選拔出一個代表,由譚校長親自輔導,反複演練,差不多了才放到班上去示範。一三複式班,由三年級的小代表到班示範、講解,二四複式班,由四年級的小代表到班示範、講解,現在看來效果不錯。
當了校長之後的“黑菜瓜”,有了某種優越感,對新婚不久的阿桂也會吆五喝六的了,一開始阿桂也並不在意,男將兒哪個不想有點威風,就滿足他下子罷了,沒得什呢計較頭,自家男將,又不是外人。後來發覺不對頭了,“黑菜瓜”不像之前了,忙起來不問家裏外頭,他都幫把手呢,現在倒好,一到家洗臉水要打把他,飯碗要盛把他,簡直跟過去大家人家的少爺差不多的作風,你在家裏頭當什呢校長唦?作威作福,想往阿桂頭上爬麼,把你爬你才能爬呢,不把你爬,爬上來也把你摔下去,摔不死你才怪呢。
終於,有天子早上,為給“黑菜瓜”盛粥,阿桂盛了一次,說嫌薄,阿桂不吱聲,把他手中的碗拿過來重到鍋裏盛,端了他麵前,又說厚了,還要阿桂重盛。阿桂沒答應,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頓,丟下句,“真把自個兒當校長,你曉不曉得這個校長怎兒來的?”跑到房裏,把自己反鎖在裏頭,失聲痛哭,哭得好傷心,好淒慘哦。
阿桂說出的話讓“黑菜瓜”一愣下子,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因為他曉得這個校長是怎兒來的,你這樣子說,不是把屁往人臉上放麼?可事實是,阿桂不曉得“黑菜瓜”曉得先前的事,想讓他不要感到是自己有什呢了不起了,把自家婆娘不當人,別做夢吧,沒得我阿桂你當狗屁校長,在我麵前少顯擺,姑奶奶不吃你這一套,現在結婚不曾有幾天呢,一起過日子的時光長著呢,你真變起來倒快呢嘛,要刺刺你才行呢,現在的婆娘,說好玩就好玩,說不好玩就不好玩。不信你“黑菜瓜”試兒望望看。阿桂主張拿定,不愁他“黑菜瓜”不來打招呼。
不曾要“黑菜瓜”開口,香玉就敲阿桂的房門了,“阿桂啊,開開門,你一個人在裏頭,叫我不放心呢,乖乖,你聽我勸,把門開下來,那個死小夥有我來教訓他,肯定讓他向你賠不是。乖乖,你聽我說。”香玉說得言辭懇切,阿桂被她左一聲乖乖,右一聲乖乖,喊得心軟下來了,開了門,這刻兒,“黑菜瓜”也已經站在房門口了,“阿桂是我過分了,昏了頭了,以後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你原諒我。”“你個大校長,還在乎我原不原諒?”“好了,好了,阿桂聽我一回勸,這次原諒了,算了,以後再這個樣子不得輕饒。還不死兒上課去。”香玉衝了小夥下子,把他推出門了。這才跟阿桂敞開來,談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