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等到譚支書精心安排的文娛宣傳隊到公社王主任門上表演,譚支書就又回到了大隊會計的位置上了。他的代支書不僅不曾能夠轉正,連代支書公社都不把他當了。公社領導對老譚的評價蠻客觀的,做大隊會計賬目弄得蠻不錯的,當支書不行,沒得一點統治能力,香河村在他手上老出事情,這是香元當支書這些年不曾有過的。
公社決定讓香元不再停職檢查,恢複他香河大隊支書的職務。這一消息,是香元親自在大隊部的大喇叭裏向全村廣大社員播送的。再次從大喇叭裏聽到香元支書熟悉的聲音,多少人高興得睡不著覺呢。“祥大少”就是其中的一個。譚支書在位時,認為“祥大少”是香元的人,不怎兒放心用他,對其他幾個隊長反而重用,對香元一直重用的“祥大少”一直“冷”著。弄得“祥大少”早上都不高興起來喊人燒早飯呢。
盡管水妹的事情成了香元的一塊心病,但公社能讓他重新回到支書的位置上來,香元內心還是蠻感激的。公社新來的李主任一來就過問此事,說是他在鄰近的向陽公社就聽說過香元,是個很不錯的支書,不清楚為什呢不當了,還覺得蠻可惜的。直到李主任調到公社來,過問此事,才發現,香元是為了新莊基的事情被停職檢查的,事情並不複雜。公社革委會上,李主任帶頭表明了自己對香元支書停職檢查的意見。李主任說,香元是個敢於堅持原則的好同誌,同誌們想想看,讓你家往才扛了沒幾天虛土上砌房子,你願意麼?就算是你願意,社員願意麼?就算社員願意,房子能砌得牢麼?哪個能保證不出問題麼?等到出了問題,往輕裏頭說,房基下陷,牆壁裂縫,你政治思想覺悟高沒得什呢,這些個社員呢,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好容易拾芝麻湊鬥,東拚西湊的,蓋了個新房子,是最後因為我們幹部瞎指揮,亂彈琴,弄得人家好好的房子下沉、裂縫,人家不吵死?不找你我這些當幹部的算賬?往重裏頭說,事情就不容樂觀了,這種新莊基,哪個也說不準什呢時候,地基下沉了,陷下去了,新砌的房子根腳走動身,麻煩就大了,弄不好要倒房子,萬一事情發生在晚上、在夜裏怎兒辦?那可是要出人命的,要死人的,同誌們!毛主席怎兒教導我們的?要實事求是。同誌們,實事求是啊,做到這一點太重要了。公社當時的領導實事求是了麼?我看就沒有嘛,倒是香元同誌實事求是地堅持了自己的原則,卻遭受了不公正待遇,這是很不正常的,必須盡快糾正。我們黨是不怕犯錯誤的,中國革命過程中,我們黨就犯過不少錯誤嘛,犯錯誤不可怕,可怕的是沒得勇氣和能力改正錯誤。像我們黨這個樣子就很好嘛,廣大人民還是很擁護的嘛。同誌們,我們黨都能改正所犯的錯誤,我們在座的為什呢就不能呢?香元同誌明明是正確的,為什呢就不能改正對他的不公正待遇呢?請同誌們好好考慮一下,發表意見。
李主任水平真是太高太高了,香元是事後從旁人那裏聽說這些話的,好多他都聽不懂什呢意思,但他曉得,是李主任讓他重新回到支書這個位置上的,香元在心裏想,一定要好好幹,幹出點成績來,向李主任彙報。香元從旁人那裏也曉得了原來王主任的情況,說是生活作風的確存在問題,答應人家幾個南京女知青,想辦法讓人家調回南京的,結果空口說白話,跟人家睡覺[屍求]交易的時候,胸脯拍得“咚咚”響,一切他全包,叫人家放心。可他一趟又一趟往人家床上拱,往人家身上爬,就是不見他把調令給人家帶得來。幾個女知青想想不對頭,王主任真不應該這個樣子,一完事就把允諾過的事情尥到腦袋後頭去了。說句村話,這叫拔屌無情呢。一氣之下,幾個女知青聯名寫了封信給縣革委會,事情一下子搞大了,腐化知青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毛主席他老人家讓這些知識青年到農村來,是讓他們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將來是要讓他們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的,哪塊是送把你王主任[屍求]交易的唦?簡直是色膽包天呢。降職,調離。蠻慘的。
慘不慘都是他自找的,眼下香元反正有李主任領導呢,王主任也就隨他去了,不管王主任是好是醜了。他想好了,他香元無論怎兒也要緊密團結在李主任的周圍,不是李主任,他到現在也不可能再當支書呢。不再當支書,對香元個人事小,對香河村事情就不小了,就是一種損失呢。你想啊,要不是香元堅持原則,同意王主任的決定,把一部分社員的房子搬遷到新莊基上去,當然也包括香元本身,那會是怎兒樣子的後果?無法想像,哪個也無法想像。
重新複任的香元憋著一股勁呢,大隊部頭一個會議,把全體大隊幹部、生產隊長召集起來,大搞冬季造肥運動。罱泥,罱渣,撈水草,挖草糞塘,但凡跟積肥造肥有關的農活,一應全上。香元在大隊部大喇叭裏向全村社員發出了號召:“全體社員同誌們,老輩人說的正月裏過年,二月裏賭錢,三月裏種田,這種老思想、老觀念過時了,不能要了。現在雖說還在正月裏,但我們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從現在起,全體社員同誌們,要男女老少齊上陣,大力積造自然肥料,為開春的春耕生產打下良好的基礎。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說了,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我們搞冬季造肥運動,就是聽毛主席的話,就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各生產隊一定要緊急行動起來,打一場積造自然肥的人民戰爭,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毛主席喜歡在北京向全國人民發最高指示,香元喜歡在大隊部的大喇叭裏向香河村的全體社員發最高指示。這不,香元的最高指示一播送,各家各戶行動起來了,泥罱子,渣罱子上了男將們的肩膀,大婦女也上了罱泥船、罱渣船,實在是罱不了泥,罱不了渣的,也撐了大船到烏金蕩裏撈水草。剩餘下來的勞力,也不曾閑下來,扛著大鍬挖草糞塘去了,要不然,這些罱回來泥啊,渣啊,撈回來的水草啊,沒得地方堆,沒得地方發酵成為有機肥料呢。
“祥大少”勁頭子又上來了,天沒亮,龍巷上他的喊聲又響起來了——
“起來燒早飯啦——”“起來燒早飯啦——”
“祥大少”喊歸喊,有一樣不曾忘掉,生產隊上正月裏頭多了好幾個新娘子呢,他的頭腦裏邊開始盤算起來。唉,不曉得“祥大少”眼光落咯哪家新娘子身上呢。
這一回香河村的積肥造肥運動聲勢蠻大的,各家各戶沒得不響應的。香元一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跑,要求各個生產隊長挨家挨戶動員,要真正做到男女老少齊上陣才行,否則,過不了關。這不,柳安然家豆腐坊不做豆腐了。單靠柳安然怎兒做唦,柳春雨、楊雪花跟柳翠雲,均被安排上了罱泥船、罱渣船。春雨家小兩口子一條罱泥船,春雨罱泥,雪花撐船。也可以說是夫唱婦隨了。柳春雨出學校門一共不曾怎兒拿過泥罱子,他家老大罱泥、罱渣均比他強,可他也不曉得春耕在哪塊呢,這個做老大的也說不上嘴了,兄弟結婚也不曾家來下子,叫柳春雨想起來有些個不是滋味。可反過來又替柳春耕一想,你要他家來,怎兒麵對你跟楊雪花唦?原本說媒說把他的人,被你做兄弟的娶了來做婆娘,做老大的心裏頭就好受?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不家來倒也罷了。
這會子,柳春雨家小兩口,撐著罱泥船跟隊上其他罱泥、罱渣的一塊兒朝烏金蕩去了。烏金蕩到底生態環境好,水草多,淤泥也多,每年冬季都有人進蕩子罱泥、罱渣。楊雪花撐著泥船往烏金蕩來的途中,柳春雨抽空整下子泥罱子。這泥罱子,罱口固定著上下兩根篾片子,長長的,扁扁的,把罱網子撐開來,好貼著河床把淤泥啃進罱網裏來。罱網口的兩根篾片子上均有鐵爪子,好插在罱篙上,兩根罱篙長長的,不長沒得用,水深罱篙短,罱子到不了河床,也就罱不到泥。兩根罱篙均在火上熏烘過,靠根子扣罱網子的地方,熏烘得彎彎的,兩根罱篙彎子正好相對,在彎曲的地方上個“8”字形的鐵環,既把兩根罱篙連在一塊,又起著支點的作用。罱泥時,罱篙張開入水,這時罱子口便會張著,隨著罱泥的將罱篙不停往前推,罱口的篾片子啃著河床向前,約摸著罱網子裏泥不少了,罱泥的便可將罱篙挾緊,雙手用勁把罱子往泥船上拖,這時候不能使蠻勁,罱網子裏頭,滿滿的淤泥,分量不輕呢,用蠻勁,稍微不注意就會閃了腰啊,拉傷臂膀的肌肉啊。滿罱子泥出水,上泥船,要用巧勁。罱篙往回抽的時候,手在罱篙上移動的幅度要掌握好,一把一把往回去抽,節奏不能亂,要能借用罱子在水中的浮力,這樣子把罱子裏頭的泥倒進船艙才不怎兒太費勁。否則,一個勞力罱泥罱不到晚就會有毛病,不是腿腳、膀子扭傷,就是腰閃了。柳春雨上船之前,專門請教過三狗子,那家夥不僅拉纖搖櫓好,罱泥、罱渣也是沒得說的,呱呱叫。柳春雨曉得了,罱子下水心不能貪,估摸著自己的力道跟罱子重量基本相當,行了,不要把罱口再張了,得挾罱篙,罱子裏頭有一半多一點,便可回返了。這樣子一來,盡管每罱子的分量差一點,但每回都能把罱子端進船艙。不至於罱子提在半空中,罱篙夾不住,手上勁提不上來,隻好把罱口鬆開,將原本進了泥罱子的泥吐出來,這才叫吃力不討巧。大半罱子一端,大半罱子一端,頻率快了,也蠻容易滿呢。這罱泥的名堂多,不容易罱,難不成泥船就好撐麼?不見得,別看楊雪花站在船尾上,船篙在河裏撐兒撐的,有一篙沒一篙的,不緊不慢,像沒得什呢事。其實,撐泥船也不是件什呢容易的差事,穩勁要足才行,罱泥的下罱子時,罱口張著朝前推,撐船的就要跟進,不然罱口張著啃不到淤泥,跟進得快了就又變成單純撐船了,罱泥的沒得辦法罱泥。罱泥的罱篙往回抽的時候,泥船會往下埋,這時撐船的要穩得住,不然整個船都會搖搖晃晃,弄得人站都站不穩,還罱什呢泥唦。
這些個關門過節,三狗子不僅告訴柳春雨聽了,還帶他上船,做把他望過了。因而,柳春雨小兩口子一天下來,都能將兩三船泥送進生產隊的草糞塘裏頭。陸根水跟琴丫頭小兩口子也是一條罱泥船,就不中了。陸根水在村子上做農技員時間蠻長的了,平日裏,雖說到大忙的時候也下地,但罱泥罱渣幾乎不曾弄過。倒不是陸根水躲懶,而是香元支書有明確要求,一個農技員下河罱什呢泥,要把工夫花在農業科技上頭才是正理。因而,罱泥罱渣陸根水碰不到邊。可那時是那時,眼前是眼前,香元支書又說了,積肥造肥是全村上上下下的一件大事,你陸根水當農技員就想搞特殊化麼?這可是態度問題,思想認識問題,說得不客氣一點,是對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政治覺悟高不高嚴肅不嚴肅積極不積極的問題。陸根水嚇得趕緊上船,可光上了船用不起罱子有什呢用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