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大人要種田,細的巴過年。說要種田,那是因為鄉裏人的日子要過呢,不種田,喝西北風麼?地是容不得人欺騙的,常言說得好,一份耕耘,一份收獲。還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別把芝麻當西瓜。鄉裏人不以種田為業,整日裏東遊西蕩,不就成了“二流子”了?村上人對“二流子”這類人可是沒得好臉色朝他的,你沒聽村上人怎兒形容“二流子”們的麼?

“二流子,

甩膀子,

好吃懶做吃幌子。”

鄉裏人,雖說沒讀過幾天書,肚裏墨水不多,但有時用個詞兒,蠻文乎的,繞幾個彎子才點及本意。這“吃幌子”,在外來人看來就不好懂。其實,“幌子”便是含了影子之意,似乎不好用“吃”字。然,“影子”再往深處一轉,便是含了無實在之物的意思,說到底,便是什麼都沒得了。如此說來,“二流子”們便是什麼都沒得吃了,正照應了“好吃懶做”。“二流子”在鄉裏頭並不是指哪一個人,而是指大同小異的一類人。可以這樣子說,蘇北裏下河一帶,沒得哪個村子上沒得“二流子”的,怪麼?

要種田,多半為生活所迫。巴過年,到是真的。正月一到,頂開心的是細小的,過年,大人給做上新衣裳,給了壓歲錢,滿莊子的拜年,花生、瓜子滿袋子裝,這些自然少不得的。就連平日裏早上總是離不了的薄粥,也望不見了。過年,早上吃什呢唦?糖團。

糖團,糯米粉為主要原料。淘好的糯米,在米籮裏,爽幹,漲上一個時辰,再拿到機器上“烘”,磨子上磨,碓臼上舂。考究的人家,還是喜歡在碓臼上舂。雖說費些工夫,費些力氣,但舂出的粉,比機器“烘”的,磨子磨的,均要細,要黏。

年三十晚上,大人便和好糯米粉,弄得黏黏的,軟硬適宜。就到瓷盆裏,掐坯子,一個一做。先將坯子做圓,中間捏成窪窪的裝上小半勺子糖,或白糖,或紅糖,再慢慢合攏,捏起,搓圓。之後,一隻一隻裝到小麵盆、小匾子裏,覆上濕毛巾。初一子大早,燒開水,下糖團。不一會兒,一家人便能坐到桌上喝茶、吃糖團了。這糖團,粘滋滋,甜津津。包糖團,有糖餡兒的,還有芝麻餡兒的。芝麻餡兒,也不是純芝麻,有芝麻,有糖。芝麻搗爛了,混在糖裏,製成餡,比起糖餡兒,更多一層芝麻香。

過年吃糖團,團團圓圓的意思,大吉大利。

年初一一過,初二就開始走親訪友了。結婚辦事的,多半選在初三以後,也有選在初三當天的。每一年正月裏頭,哪個村子上沒得幾家人家辦喜事的。香河村今年就有好幾家辦大事呢,把日子選定在大年初三這一天的,就有柳春雨家,“黑菜瓜”家,陸根水家。

村東頭,龍巷東半幫,老榆樹下,三間草屋,便是陸根水的家。望得出來,屋頂上的稻草是新插的齊頭子,蠻鮮亮的。小夥要結婚呢,不能砌新房子,來娣子找了幾個男將,幫著把原來的草屋拾頓拾頓,重新翻蓋了屋頂,四麵土牆也用新罱的河泥泥了一遍,尤其是內牆,三間屋子全部用白石灰水粉刷過了,家裏頭一下子亮堂多了。因為是在本村,來娣子把房子收拾過了之後,特地請“二侉子”兄弟倆上門喝了頓水酒。席間,來娣子母子問“二侉子”、阿根夥,“望下來,這屋子正月裏頭做新房,可行?”“難為來娣嬸子了,能上下都出下子新,蠻不容易了。這個樣子蠻不錯了,琴丫頭有什呢不滿意的,我來家去做工作。”聽王家兄弟倆這麼一說,來娣子母子心裏頭一塊石頭落地了。“兩位哥哥,放心,結婚成家以後,我一定想法子也要讓琴丫頭住上磚頭牆的房子的。我陸根水也不是個[屍從]包,不缺胳膊少腿的,賣點力氣,想點主意,日子肯定會比現在這個樣子要好上百倍。我不跟兩位哥哥吹牛屄,過個頭二年再看。”陸根水說得有些個激動了,一仰脖子,半二碗“大麥燒”,“咕嘟”“咕嘟”全倒進喉嚨裏去了。“別嗆著了,慢點個唦。”來娣子望了有些個舍不得了,往後,這個家全靠他根水夥呢。

這會子,到了中飯市,來娣子家人進進出出,熱熱嘈嘈的,有人忙著支客呢。香河一帶,逢到辦大事,來的人多了,有對舊時禮節蠻講究的,吃飯時坐到桌子,位子不合規矩了,免不了有兩句閑話,弄得一大家子飯吃得不安生,酒喝得不盡興。更有頂真的,跟主家執繃起來,鬧得不歡而散,樣子蠻難看的。主家實在沒得辦法,隻好請個懂規矩禮的,專職其事,安排客人入座。

來娣子家堂屋不算大,隻放了三桌,門口用大油布搭了個敞篷子,放了三四桌,口邊上用土坯砌了個臨時灶,有到事,一般人家的灶不夠用呢,多半會在自家天井裏頭砌個土灶的。不僅灶不夠用,鍋盆碗筷,桌子凳子,也都不夠用呢,均得跟鄰居家借,多半跟家中沒得大事的鄰居家借,人家自家有事,哪來鍋盆桌椅借把你唦。有時候借一家的東西還不得夠,要借幾家的呢,這樣一來,東西差不多的,容易弄串掉,張三家的、李四家的分不清了,事情結束時要還把人家就麻煩了。因而,這些個東西也得有人專管。哪個借的哪家的,用好之後歸歸攏,放在一塊。有的幹脆在不太注意的地方,標上記號,比如桌凳之類,就用毛筆在哪個旯旮上,寫上人家的姓氏,回頭還起來就爽手得多。村子上這類事情,多半少不了阿根夥的,今兒來娣子家望不見阿根夥的影子,為什呢唦?他家自家裏頭也有事呢,琴丫頭下午就要嫁到來娣子家這邊來呢。嫁妹妹呢,老娘又不在了,就靠哥嫂跟他忙,他再不在家裏頭幫幫忙,說不過去呢。

因晚上新娘子進門,才是正席。所以,中午這頓飯,客人們也不曾怎兒鬧酒。下午沒得多晚,新娘子就要進門了,要接新娘子呢。有一整套事情在等著,要做。“酒不勸你來多喝,飯要吃兒飽兒,千萬不能講禮(客氣的意思),晚上鬧酒,空肚子可不行。”來娣子忙前忙後的,照應著,跟客人打招呼。臉上笑眯眯的,“這下子好了,用媳婦了呢。”來娣子忙得蠻開心的。怎兒望不見陸根水的?這刻兒,陸根水正在“二侉子”家,被琴丫頭的一幫表兄妹、門上叔伯弟兄們鬧呢。

“新郎官,今兒就請我來抽這種煙,恐怕嫁妝抬不走吧?”有人搖了搖手上的“經濟”。“先分兩塊喜糖來吃下子唦,不能太小氣嘛,新娘子的頭還得我來梳呢。”不抽煙的女眷也有話了。“先敬酒,敬酒。”陸根水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了。這刻兒,他隻有跌“下”,賠不是,打招呼。人還在人家呢,今兒目的是要把人帶走,其他怎兒弄均無所謂。

陸根水跟琴丫頭兩家因在本莊,隔得沒多遠,所以直接用的是轎子,不曾用轎子船。

據說,用轎子迎娶並非祖上傳下的規矩,而是待嫁女爭取所得。本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夠受的了,若是不拘禮儀而成親的,日後夫妻鬥嘴,男將一開口便是:“死不要臉,自個兒跑過來的,又不曾八抬大轎去抬。”你看看,人家不爭較,反成了罪過了。既然如此,嫁女兒的也不能這麼為低,把姑娘給人家欺。久而久之,女方家就針鋒相對,提出守親改為迎親,不拘禮儀為轎子迎娶。如此一變,日後丈夫再有什麼話出來,婆娘便會理直氣壯:“怎麼啦,姑奶奶不是沒門檻的人家出來的,三媒六證不缺,轎子迎親不少,想休便休,門都沒得!”轎子迎娶,就這樣成風定俗了。舊時人家轎子挺講究的,周正得很,有如古戲中常見的那般,更講究的還用點燈的轎子。

這些都是舊時的做法,如今人家,似乎不及從前那般講究,轎子多半出自當地村民之手。你像陸根水家抬過來的轎子,就是一張大桌子,桌麵朝下,四腳朝上,架上頂蓋,紅布一紮,喜聯一貼,望上去也蠻不錯的。聽說城裏頭,有人專門從事轎子出租的生意了。一頂轎子,租金有多有少,上檔次的,還配樂手,得另外加錢的。不過蠻好的,省事,租來的轎子也好看、周正。可那是在城裏,香河村沒得。

這轎子進“二侉子”家時,不是隨意放的,必須停放在“二侉子”家大門外事先備好的蘆席上,轎腿不能著地。照當地說法,萬物生於土,土便是財,轎腿著地,便帶走了女方家的財氣,女方後代定會受窮的。如此一來,李鴨子哪能答應唦。

轎子娶親新郎官是要領轎帶人的,轎子船就不一定了。今兒陸根水穿了一身藏青藍的卡嘰布中山裝,筆挺的,到琴丫頭家來領親了。迎親必備的“盒擔”,按常規是些魚肉、糕饅之類,均有一定數量,不能瞎來。較之往常,還有兩樣必備:一樣是“養女三壇酒”的第三壇酒此時得有,再一樣是三升“還爺娘呃米”。說起來,這“還爺娘呃米”不過是個像征,人家姑娘長這麼大,難不成就吃了“三升”米麼。

跟陸根水家不一樣,“二侉子”家中午就是正席,中午飯一吃,琴丫頭就上人家去了,新嫁娘的喜氣也就跟著帶到陸根水家去了,陡然少了個人,家中會冷清許多呢。這會子,正是“二侉子”家諸親六眷熱嘈的時候,有些話略微過點個頭,也沒關係,新郎官這邊來抬轎子的,肚量要大些個呢。這刻兒,“二侉子”儼然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不停招呼著。他是把主桌放在代銷店大堂裏的,其餘來客均放在大隊部裏頭。他這個作場倒是想得好的,大隊部跟他家靠在一起,地方蠻寬敞的,做事撒得開手。

外頭再熱嘈,似乎跟琴丫頭無關。新嫁娘琴丫頭,這刻兒,正靜靜地坐在自己的閨房裏頭,心裏頭說不出是什呢滋味。盡管馬上要跟陸根水的轎子走了,就要成為他的婆娘了,可琴丫頭腦子裏想著的,還是她的春雨哥。她曉得,春雨哥跟楊雪花也在今兒結婚呢。想著從此再也沒得可能跟心愛的春雨哥在一起了,想著要和自己並不喜歡的人一起過一輩子,想著馬上要離開自己的衣胞之地,想著沒能看到自己成親就去世的老娘,琴丫頭的淚水止不住地來了。當地風俗,新嫁娘哭是不能睜開眼睛的,說是新嫁娘的眼淚苦著呢,望到哪塊會苦到哪塊。這是哭嫁的說法,琴丫頭才不管這些呢。她心裏頭,真苦啊。可,琴丫頭的苦,到哪塊去說呢?

從琴丫頭家出發,沿龍巷一直往東,走不多遠,就是落轎子的地方,陸根水的家了。來娣子這邊一切皆備,隻等轎子進門,好拜堂成親。

早先,人們對拜堂的儀式蠻講究的。在香河一帶,拜堂大致有兩種:一種是穿堂拜,另一種是正筵日晨拜。先說穿堂拜。新郎官在娶親的當日就舉行拜堂儀式,便叫穿堂拜。穿堂拜在早些時候,多半是小媳婦圓房,亦戲稱是“正日子”選得不好,便搶在“正日子”大宴賓朋之前,拜堂,第二天便可逸事逸當地款待親朋好友了。這樣子一來,爽手是爽手,就是不怎兒熱嘈呢。要想熱嘈便是“正筵日晨拜”。早些時候,晨拜時,富有的人家還請了“六書”(六人說唱,一種民間藝術)來助興。就在現時,沒有“六書”,也還挺熱嘈。晨拜時,但見高堂之上雙親端坐,一張方桌緊挨著家神櫃而設,鋪有紅紙,有“唱禮”的守在桌旁。下手兩隻圓蒲團,給新人磕頭備的。

隨著“唱禮”的一聲高喊:“拜堂啦——”門外早備好的炮仗便響起來,劈劈啪啪,煞是熱嘈。炮仗聲中,依稀聽見“唱禮”的在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按理說,下麵該送入洞房才是。然,在當地,新人拜了天地,拜了雙親,接著便開始拜親友了。新郎新娘挺樂意磕這種頭的。因為,每磕一下,都有收獲。當地風俗,親友不僅出“人情”,還得包封兒,叫“磕頭封兒”。別忘了,新郎官到新娘家迎親時,掏出了不少“封兒”呢,這刻兒,正是大肆回收的時候了。這磕頭封兒不是你想包就包,想不包就不包的。有“唱禮”的在,按長幼為序,一個一個地點過去。諸如,“大舅舅磕頭錢五塊,二舅舅……”此人甚是“小氣”,不但大庭廣眾之下報了錢數,而且還要落在那紅紙上,一一筆錄。你看看,人頭眼眾的,不想丟麵子,不想失身份,那隻好一個比一個封兒包得多。心底暗自叫苦,這頭可領受不起呢,磕頭錢超過“人情”,真是金頭。至今不知此招是誰人想起,對主人家來說,頗能得益。其實,這不過是場麵熱嘈。不是說,“人情”出於往還麼,人家應酬你,你遲早總是要應酬人家的。

今兒陸根水、琴丫頭,便是“穿堂拜”了。現時的鄉裏,家中結婚辦事的,沒得再拖到第二天早晨的了。想來,規矩總是人定的,一對新人早點兒把堂拜了,主家也就了一樁心事。何必拖到明天呢!拜堂時,“唱禮”的一樣是有的,但不像以前那個樣子嫌相了。你看,陸根水跟琴丫頭拜過來娣子之後,開始拜眾親友長輩了。“唱禮”正在“唱”呢——

“大舅舅大舅母禮到——”,

“二舅舅二舅母禮到——”,

“姑夫姑母禮到——”

…………

“大舅表家禮到——”

…………

這是來娣子特地關照“唱禮”的,不要把禮錢多少報出來。大堂之上,難為情呢。這個,來娣子太有感觸了,盡管是孤兒寡母的,也是代表一房呢,出人情,包磕頭封兒,哪好跟旁人比啊,來娣子哪不想多出幾個錢,麵子上也好看些個唦,可哪塊拿得出呢?隻好厚著臉“做矮子”(出錢沒得人家多,不能跟人家平起平坐呢,自覺矮人一等)。今兒連到自家辦事了,怎兒能把自個兒的難堪,帶把像自個兒一個樣子貧窮的親友呢?禮到,心意就到了,在乎人家出多少人情做什呢唦。話又說回來,筆還是要錄下子的,日後人家辦事,還人情時心中就有數了。果然,這樣聽起來,“唱禮”的就顯得文雅了許多。

陸根水家門頭子不大,門上叔伯不多,來娣子這邊哥嫂弟妹之類也不算多,拜堂儀式很快就結束了。陸根水跟琴丫頭抬著“唱禮”盒子,人情、封兒跟禮單均在盒子裏頭,一同進得房中。這時,有樣關目在等著琴丫頭呢——開臉。開臉,便是去除麵部的汗毛。隻見攙媽奶奶先用米土在琴丫頭的臉部,尤其是頭發邊緣的地方塗擦一番。之後用紅色雙線,變化成有三個頭的“小機關”,攙媽奶奶兩手各拉一個頭,線在兩手間繃直,另一個頭隻好用嘴咬住、拉開,成“十”字架的形狀。這時,攙媽奶奶雙手上下動作,那紅色雙線,便有分有合。線挨到琴丫頭的臉部,汗毛便被絞掉了。

據說,舊時新娘子開臉之前,新郎官必須先在新娘子臉上薅三把汗毛。這隻是個說法而已,是像征性的薅三次罷了。新郎官這樣子做當然是有意思的,了解當地風俗的都曉得,新郎官肯動手,說明上一天的洞房花燭夜,一切如意,新娘子全新的人生是他揭開的。當然,新郎官不輕易動手,新娘子也不是隨隨便便讓你動這個手的。若是想動手則必須用一隻去殼的熟鴨蛋,先在新娘子臉上碾上幾碾。這裏,實際上潛藏著新娘子想說的話,以及新郎官的認可。新娘子要求新郎官做此關目,意在表明,她原本和鴨蛋一樣完美,是新郎官使她不再是黃花閨女的。不過,現時結婚的新郎、新娘們,不再行此關目了。

同在初三辦事的,香河村還有柳春雨跟“黑菜瓜”。不管是柳春雨,還是“黑菜瓜”,今兒都沒得陸根水爽手。你想啊,陸根水娶琴丫頭本村一條巷子,不動一船一槳,一隊人馬,一頂轎子,新娘子就到家了。剛才都拜過花堂,送入洞房了呢。柳春雨跟“黑菜瓜”兩家的轎子船還在路上,什呢時候能拜堂還說不準呢。

因為是同去楊家莊帶人,又是回同一個村子,柳春雨跟“黑菜瓜”這兩家轎子船之間,暗中較勁的地方多著呢。

先是轎子船,哪家都想弄得比另一家好,臉上有光呢。柳安然本身就是個要麵子的人,從來不曾吃旁人的“下”,小夥結婚的轎子船,不管怎兒也要弄得比人家好。到底他是個教書先生,知老禮,於是,他照舊時的講究,安排了3條船,前往楊家莊迎親:最前麵的一條是“樂船”,艙裏是6個吹鼓手,用錢請來的,娶親時讓他們吹奏些諸如《遊龍戲鳳》、《劉備招親》之類的戲曲兒,吹吹打打,自演自唱,十分熱嘈,這一條就把“黑菜瓜”的轎子船比下去了。“黑菜瓜”怎兒也想不到要用一條“樂船”的,香玉一個婦道人家更不懂這些了。跟在“樂船”後頭的是“轎子船”,艙裏擺花轎,轎前擺有火盆火把,轎頂安有“照妖鏡”,以及插有羽毛之類的喜篩。做得均蠻講究的呢。轎前放兩張方凳,專給新郎和陪郎坐的。本來,柳春雨不一定要上船領親的,柳安然打聽到“黑菜瓜”上船領親,於是也讓自家小夥上船,而村上人曉得的是,柳春雨不上船。轎後放張方桌,上有棉被、席子和一對花枕頭。最後的一條是空的,顯而易見是裝嫁妝用的,自然就叫“嫁妝船”。“黑菜瓜”家轎子船,就是香河村平常人家的安排,兩條船,一條轎子船,一條嫁妝船。這樣一來,“黑菜瓜”家明擺著輸給了柳春雨家。轎子船均在香河裏一東一西的水樁碼頭上整裝待發了,“黑菜瓜”想增加船也來不及了。

再有就是發轎時間,哪家都想早一步開船,搶個頭彩。可這發轎,又不是越早就越好,畢竟是帶新娘子的,烏漆黑篤的就發轎,反而叫人心裏頭不踏實。結果兩家相互瞄著,早上發轎時,兩家幾乎同時點燃小鞭,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兩家轎子船均出發了。因為迎親的轎子船不作興走回頭路,所以,柳春雨家轎子船由東向西繞著走,這樣子回來時正好從東邊回來,就順了。“黑菜瓜”家轎子船與柳春雨家轎子船正好相反,倒也不矛盾。隻是柳春雨家先繞了路,所以比“黑菜瓜”家離開香河要晚了,望上去就遲了。“黑菜瓜”先離開香河往楊家莊去了,臉上喜滋滋的,心想,哪個要你弄三條船的唦,沒得我快了吧。

這些都沒得說頭了。轎子船到楊家莊,又鬧出笑話來了呢。兩家轎子船差不多同時到了楊家莊,轎子船不曾靠岸就均照規矩禮,先放三響炮仗,女方聞聲出來接應了。哪曉得,弄岔了。楊雪花家親戚接到“黑菜瓜”的轎子船上去了,楊阿桂家親戚接到柳春雨的轎子船上去了,弄得雙方親友蠻尷尬的。這也難怪,都是從香河村過來的轎子船,接轎子船的女方家親戚哪能弄得那樣子清爽唦。

楊雪花家來人,隻得重新跟柳春雨家撐轎子船的道過喜,之後領了柳春雨上岸,接著拿火把,端火盆……這裏頭誰先誰後是有講究的,不好隨便。這時候柳家轎子船的“六書”,吹奏起來,比另一家要熱嘈得多呢。

這刻兒,看熱嘈的多起來。從河口到巷兩邊,一直到女方家門前,都擠擠簇簇,淨是人,男女老少,不計其數。這當中,最活躍的是“細猴子”,真是猴子似的,在轎子周圍鑽來鑽去。而丫頭姑娘們總是躲在人後或牆旯旮不顯眼地方,偷看楊雪花家新姑爺相貌如何,柳春雨自然大大方方,今兒他也是一身藏青天藍中山裝,畢嘰布的,筆挺的。人靠衣裳,馬靠鞍。真的不假,新郎官柳春雨今兒真精神得很呢。有多嘴的丫頭媳婦悄悄嘀咕開了:“怪不得,雪花丫頭,喝了迷暈湯似的,放不下柳家老二呢,真是沒得說的,一表人材,一表人材。”“嘖嘖,少有,我望過若幹新郎官了,像眼前這個樣子的,少有。”

別人看熱嘈的時候,上轎子船的正忙,把轎子船上的東西,諸如“盒擔”之類,往女方家搬。可,沒那麼順當呢,這不,楊雪花家大門剛才還開著的,現在倒緊閉著了。一副大紅的對聯,在大門上貼著,上聯:“福來俱是五”,下聯:“喜到定成雙”。眼前大門緊閉,撐轎子船的並不著急,蘇北裏下河一帶的規矩禮均大差不差(差不多的意思),這是女方家跟新郎官要“開門封兒”呢,新郎官肯定會有所準備的。隻見柳春雨遞給女方喜媽一個紅紙包,門果然開了,還真是要“開門封兒”呢。其實,新郎官柳春雨曉得,從包了這頭一個封兒起,接著要包封兒的地方多著呢,他心裏有數,家中先前預備好了的,封兒均在口袋裏,到時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