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難歸為難,柳春雨包了“開門封兒”之後,女方還是以禮相待的。正門打開後,首先用“茶”為轎子船迎親的人們暖手、甜心。這裏的“茶”與茶葉毫無關係,實際是糯米粉做成的糖團。說成“茶”,是女方家客氣呢。在香河一帶,這下糖團也是有講究的,或每碗四隻——事事如意,或六隻——六六大順,或八隻——八節康寧。不要擔心,糖團個頭如桂圓一般,一雙筷子夾一隻,好下口。你像楊雪花家蠻客氣的,給轎子船上每個人下的是八隻,對從香河村來的男將來說,吃下去,不費事。這是說的款待上轎子船的一般客人的,新郎官碗裏的就不一樣了,望上去好像特別優待:盛糖團的碗大了許多,碗中糖團也精致了許多,個頭小小的,形狀跟豌豆蠻像的。明眼人一望便曉得了,這是在為難新郎官呢。如若是用筷子一隻一隻夾著吃,勢必費時,到時候人家丟碗你還在慢慢吃,豈不難為情?如若是想速度快,就著碗口往嘴裏扒,又不怎兒文雅,吃相太醜,更難為情!你還別說,楊雪花家這道茶,還真不好辦呢。柳春雨眼珠子一轉,主意有了。他推說口幹得很,隻喝了幾口湯,糖團一隻不曾碰。擺這一道茶的是楊雪花家大姨丈,外號“百事通”,規矩禮特別多。“百事通”對新郎官這一舉動,十分地滿意,說是新郎官把“滿滿有餘”留給了女方家,讓女方得了個好兆頭,“百事通”自然開心呢。
新娘子臨上轎前,柳春雨跟著喜媽後麵轉,忙著包封兒。凡上鎖的箱櫃櫥籠,他都得包封兒,捏一把鎖一個封兒,數鎖就是了,因而叫“捏鎖封兒”。這箱籠之類也不是全鎖完,得留一隻箱暫不鎖,新娘子上轎之前,“長高”用。這“長高”也有稱為“壓箱子”的,實際就是男方女方一對一比著往箱子裏扔鈔票。其實,鄉裏人手頭沒得多少錢呢,“長高”也就像征性的,雙方各放進幾塊錢,禮數到了就行了,意思賬兒。柳春雨家關於“長高”在通話的時候有言在先的,因而不曾有什呢為難的。
倒是“黑菜瓜”家,被楊阿桂家親友用激將法,弄兒急起來,想爭臉麵了。轎子船靠岸時,楊阿桂家親戚以為有吹鼓手的是“黑菜瓜”家,結果不是的,這讓“黑菜瓜”臉上覺得很沒得麵子。“長高”時,親戚們七嘴八舌的,說什呢“黑菜瓜”是個當老師的,不給楊阿桂多“長”幾回“高”,說不過去呢。“黑菜瓜”心想,這“長高”箱子反正跟轎子船走,“長”就“長”。於是,雙方一次比一次放得多,最後爭得各不相讓。直到楊雪花家嫁妝裝上船,柳春雨家轎子船吹吹打打,離開碼頭,返程了。“黑菜瓜”一想,壞了,不能讓柳春雨在我前頭到家。這時,才轉出資深的長輩出麵打圓場,雙方才罷了手。
其實,“黑菜瓜”呆掉了,這“長高”裏頭的表麵文章太大了。因為“長高”的箱子鑰匙多半由喜媽親自交給新娘子,這娘家“長高”壓箱子的錢,望招或回門時便會回到女方娘家人的手中,當時用的是娘老子的錢自然還把娘老子,當時用的是哥哥嫂子的錢理當還把哥哥嫂子。真是裝臉麵的呢,用不著太當真。
“黑菜瓜”的轎子船盡管比柳春雨家轎子船離岸晚了。但返回之前的規矩禮,還不能少。撐轎子船的要在女方家附近河麵上連打三轉,叫“風車位子”,說是讓姑娘轉得不辨方向,斷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到婆家生兒育女過日子。
轎子船迎回新娘子之後,不走回頭路的規矩禮,在香河一帶,沒得不曉得的。因此,撐轎子船的,從男方家出發時,便將行船的線路謀劃好了。不僅如此,行船路上,逢橋遇廟,如若是要改變方向,均得放上一掛小鞭,祈求神靈保佑。早先,單放幾響小鞭還不行,陪郎要陪新郎立身,打躬作揖的。恐怕後來人嫌煩,禮數減省了。
轎子船在河裏不能走下方,必須走上風,這裏頭的講究源於新郎官本身。據說,早先時候,新郎在新婚三天內除去神仙皇帝,就數他大,哪怕一品當朝也不在話下。何故?隻因他做了“新郎官”,於是乎,新婚夫妻說起話來,便是一口一個“官人”,一口一個“娘子”。不過,這新郎的“官”僅當三日,時辰一過自然“削職為民”,人們很快便忘記了其當“官”的曆史。倒是那新娘子,不論過去幾年,隻要尚未開懷,仍有人叫新娘子,不過前頭多了個“老”字罷了。再說那新郎官,既有三日官銜,便不能吃下,故而轎子船必須走上。行船途中,要是碰上其他農船、商船、漁船之類,大家都曉得是新郎官的轎子船為大、為上,會識相地認小、為下,蠻自覺地走了下方。本地鄉俗如此,不為過。
然,凡事都有例外。轎子船在河裏“搶上風”的事亦時有發生。舊時是碰到橫行鄉裏的官老爺,那官船是不讓你的,怎兒辦?搶!稱霸慣了的官老爺不會輕易讓新郎官為上、為大,而新郎官與撐轎子船的漢子們似更不服氣。“曆朝曆代官在上、民在下,官坐民跪,窮人一輩子就這三天‘官’,你都不肯讓,非爭不可,那就不怪人了。”於是乎,撐轎子船的漢子們齊心協力,揮舞船篙,一定要讓新郎官搶了上風,當成“三日官”。萬一搶不了上風,另外還有一法,那就是讓新郎官上岸,飛身疾奔,隻要比官船超出一步,便大了一級,兩步大兩級,三步便逢官大三級了。盡管新郎官累了一點,但這口氣非爭不可,這上風非搶到手不可。
現時“搶上風”,多數不是跟官船搶,要麼是鄉裏不講道理的潑皮之徒,沒有什麼禮數好講,想他讓出上風不可能,隻能靠搶。要麼同是迎親的轎子船,兩個新郎官碰到一起,均想占上風,怎兒辦?想讓都不行,依本地鄉俗是非搶不可。每年正月裏,為“搶上風”,多多少少總要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
這不,從楊家莊返回香河村,要經過一條直行的白渡河,有幾裏路長呢。柳春雨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從楊家莊離開時,原以為“黑菜瓜”會被“長高”纏住手腳,不會這麼快就趕上來的。事實上,現在,柳春雨已經望得見“黑菜瓜”的轎子船了。想不“搶上風”都不行了呢。
“黑菜瓜”其實早就想好了,今兒一定要跟柳春雨“搶”一下“上風”的。“黑菜瓜”記仇呢,割稻時為個一包煙打賭的事,他心裏一直不服氣呢,原本該是他“黑菜瓜”贏的呢,結果是自己反而受了傷,吃了皮肉之苦算不得什呢,心裏頭氣不順。不止這件事呢,還有,總是有人說他給細小的講課不如柳春雨,“黑菜瓜”懷疑這風是他柳春雨自己放出去的,別以為人家搶了你老師的位置,同樣的初中生,憑什呢就是你當老師,我摸魚?再說,也不是我想搶你的位置就能搶得到的,要怪隻能怪你自己,不肯要水妹,想要琴丫頭,結果呢,老師當不成,琴丫頭也被人家娶走了,兩頭不著實。你也不能潑我的臭水唦。老天有眼,讓我今兒跟你柳春雨一塊迎親,機會送把我,我不能輕易就放過的。再比不過,從今往後跟你柳春雨不羅嗦,算你狠,鬥不過你,躲著你總可以吧。“黑菜瓜”越想越來氣,在他看來,如若能“搶”了柳春雨的“上風”,那先前不曾比得過柳春雨的都不算什呢了,人家都會記住,占“上風”的是他“黑菜瓜”,柳春雨想不甘拜“下風”,也不行呢。這將是給他帶來榮耀的一件事,不管怎兒,他都要跟柳春雨“搶”下子。
“兄弟們借借勢,柳春雨家轎子船就在頭裏,沒得幾篙子遠了,我來用把勁,超過去,晚上我敬大家夥的酒不談,鬧洞房時讓大夥兒僅鬧,我絕對不會尥臉色,也絕對不會小氣的,隻要大夥兒給我把這上風搶過來!”這個“黑菜瓜”瘋了,為了“搶上風”,把自家的新娘子都豁出去了。在香河一帶,鬧洞房都是些平輩份的,跟新娘子動手動腳的,多的是,碰到新娘子臉皮薄的,吃不消呢。
“黑菜瓜”這話一出口,收都收不回來了。幾個撐轎子船的小夥來神了,“新郎官人口說人話,可不許賴賬啊。”“哪個賴賬就是這個。”“黑菜瓜”伸手做了個“王八”在爬的樣子。這個“黑菜瓜”,不順序,今兒你可是個新郎官呢。新娘子還不曾進門,你就做出個“王八”來,想戴“綠帽子”這麼性子急麼?此是後話,不便多說。
眼前,“黑菜瓜”轎子船上的小夥們勁頭子上來了,篙撐得“呼哧呼哧”的,槳劃得“哇吱哇吱”的,兩條轎子船很快就跟柳春雨家轎子船並排而行了。還好,白渡河蠻寬的,完全夠兩條船並排行走的。好事的“黑菜瓜”朝柳春雨喊起來了:“新郎官噯,今兒比下子,哪個搶到上風,哪個是英雄,搶不到承認自己是狗熊。”
“新郎官,說的什呢唦?”柳春雨家轎子船上,“六書”吹奏得正歡呢,吹鼓手們也是有意顯擺下子,意思隔壁的轎子船趕得再凶,沒得呢。坐轎子前麵的柳春雨不曾聽得分清,重複了一句。果真是不曾聽得分清唦?不盡然,柳春雨想的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本莊本土的,早不見晚就見的,弄得山高水低的,有個三長兩短的,不怎兒好。況且,這結婚畢竟是人一輩子的大事,弄得不順序,心裏頭的疙瘩老是解不開,就麻煩了。更不好的,從此兩家生了傷,化解起來難呢。因而,柳春雨重複一句,是想“黑菜瓜”不要把話說得這樣子難聽,話題岔掉就算了。我也不搶你的上風,你也不搶我的上風,出了白渡河,倒分開來走了。進香河的河口又不一樣,兩家轎子船一東一西,碰不起來了。後頭還有好些事情在等著呢,趕路才是要緊的。柳春雨的想法又不能跟“黑菜瓜”說得明了,那“黑菜瓜”還不把他笑話成個軟蛋,膽小鬼,沒得點兒男將氣概。柳春雨可丟不起這個人,他隻好如此暗示下子,你“黑菜瓜”不知趣,不識相,要“搶”,我柳春雨也不是亞家,難不成還怕你麼?瘦精渣似的“黑菜瓜”!
到底是柳春雨家船多,不及“黑菜瓜”家靈便,再加上嫁妝船上,柳春雨家東西裝得比“黑菜瓜”家多,撐船的撐起來蠻費力氣的。漸漸的,柳春雨家轎子船往後掉了。這個樣子可不行,還不被“黑菜瓜”他們笑掉大牙?柳春雨當機立斷,把三條船首尾相連的繩子全解開,將“樂船”調到轎子船後頭,又從“樂船”上抽兩個撐篙子的上了轎子船,這樣子一來,轎子船上變成了六根篙子,兩把槳,比“黑菜瓜”家多出兩根篙子,即便“黑菜瓜”也把嫁妝船解開,也不行。他家總才六根篙子,兩把槳呢。你“黑菜瓜”總不能連嫁妝船都不要吧?的確,“黑菜瓜”家總共兩條船,轎子船上就是四根篙子,兩把槳,平常人家均是這個樣子配的。嫁妝船上隻有兩把篙子,好在嫁妝不算多,兩把篙子也差不多了。
柳春雨轎子船的格局一變,“黑菜瓜”這邊的形勢急轉直下,被柳春雨的轎子船甩到後頭去了。盡管他也有兩條船在後頭,但“搶上風”,是針對新郎官的,柳春雨在前頭,就算是搶到上風了。柳春雨並不曾讓轎子船上的小夥們再沒命地撐啊劃啊,而是吩咐轎子船把行船的速度慢下來,用意很明了,不要把“黑菜瓜”逼得上岸跑,那樣子就參商了。“搶上風”原本隻不過是一種風俗罷了,太頂真了沒得必要。
“黑菜瓜”望著柳春雨的轎子船慢下來,以為機會來了,就又發動起船上的小夥們,不要忘記鬧洞房可有好戲望呢,隻不過,搶不到上風,一切免談。小夥們幾乎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但局勢的主動權仍然掌握在柳春雨手裏,到最後快出白渡河時,柳春雨轎子船上撐船的,船篙幾乎壓著“黑菜瓜”船上的船篙了,想讓他快就稍微放一放,不想讓他快,就一直壓著。臨出白渡河時,柳春雨讓兩家轎子船幾乎同時出河汊子的,柳春雨這才跟“黑菜瓜”丟下句,“還是新郎官你家上轎子船的厲害,我家多了兩個人,才跟你家搶了個平手。”“承讓,承讓。”“黑菜瓜”盡管心裏不快活,但大麵子還是要顧的,畢竟自己還是個人民教師呢。
跟“黑菜瓜”家轎子船分頭行之後,柳春雨這才把轎子船的格局又恢複成原來的模樣,“兄弟們加把勁啊,早點到家讓我跟新娘子早點拜堂,大夥兒也好早點喝喜酒,吃喜糖噢。”“好來,大夥兒齊用力啊,晚上早點兒鬧洞房噢。”“好噢,好噢,晚上好好鬧洞房哦!”畢竟全都是壯小夥子,力氣一上來,船快了許多,船頭的浪頭“嘩嘩”的,朝兩邊分。哪個年青人,不歡喜鬧洞房唦,鬧洞房是假,就是鬧鬧新娘子呢,原本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一夜一過變成大娘兒了,變成人家人了。這些事情自己做不成,鬧下子解解饞呢也是好的呀。一年下來,這樣子的機會不多,得鬧,不鬧哪成啊。
“黑菜瓜”家轎子船到了香河水樁碼頭之後,並不曾立即讓新娘子楊阿桂上岸,說是香玉吩咐下來,要捺性子,還說這是婆婆給新媳婦的第一個“見麵禮”。實際上,這是早先農村裏頭的規矩,不論新娘子脾氣、性子怎樣,做婆婆的均“捺”一“捺”。“廿年媳婦熬成婆,做了婆婆壓媳婦”,這個樣子看來,老話說得一點都不假。為遵婆婆旨意,給新媳婦“捺性子”,於是乎,本當很快靠岸的轎子船,靠岸前還得玩些花樣,在婆家莊子的河心裏來三個“風車位子”。或許有人會問,轎子船從新娘子莊上剛啟程時不是“來”過了麼。不錯,還得“來”!你看,那轎子船在河心裏連打三個轉,河水都起浪了。真是想把新娘子轉得頭昏眼花,不辨南北西東才罷手麼?!
眼見著轎子船靠了岸,這下該給新娘子“鬆綁”,讓她先上岸吧?不行,上不了!按規矩,頭一步先搬嫁妝。你看看,這不是明擺著跟人家楊阿桂過不去?香玉這個新婆婆在給新媳婦“捺性子”呢,等吧,不等怎兒辦?哪個還不都是這個樣子過來的。這刻兒,轎子船上的小夥們有了用武之地,一樣一樣地把箱櫥櫃籠往“黑菜瓜”新房裏搬。搬嫁妝快不得,須穩住勁兒,慢慢來。要是毛手毛腳,一不小心擦掉木器東西上一點油漆皮子,那就會不吉利的。主家見了自然不開心,當事人也會覺得對不住人家,弄得大家都不好過。因而,搬嫁妝了,香玉跑到河口再三關照,輕點,慢點,早著呢,莫慌。說早其實是寬搬東西人的心的,讓他們曉得她香玉不著急呢,你來搬東西沒得必要著急。
一件件嫁妝在新房裏擺放妥當之後,該抬轎上岸,把新娘子從花轎裏“放”出來,好鬆動鬆動了吧?仍是不行。嫁妝中還留有一樣在轎子船上,那便是規定最後進新房的“子孫桶”,說白了就是馬桶,當初不知是誰給起了個“子孫桶”之雅稱。端這子孫桶,多半是男方喜媽的本份。誰知,又有喜好鬧事的想出新招來,說既是子孫桶,就得由有子有孫的姑爺代端。說到姑爺,也不是軟柿子,哪個要捏就捏的,碰到爽氣的姑爺,想想算了,給新娘子一個方便,端便端了,日後新娘子自會領情的;要是碰到臉皮薄、脾氣強的姑爺,那就糟了,新娘子在轎子船有得等呢。那姑爺,先是東躲西藏,既而推三阻四,糾纏半天,才肯動手。也有的姑爺,既不是麵皮薄,也不是不好說話,可無論哪個勸,高低就是不端,目的很簡單,故意拖延端桶時間。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姑爺被婆婆“收買”了,在討丈母娘的“好”,替她給新媳婦“捺性子”呢。姑爺如此做法,難不成就沒有“私心”?說不清爽。
香玉就“黑菜瓜”這麼一個小夥,沒得姑娘,哪來的姑爺呢?隻好請門上譚支書家女婿代勞,同宗同族的,既然人家請了上轎子船了,之前也招呼過了。譚支書家女婿蠻好的,蠻爽氣的,不曾要怎兒說,就把“子孫桶”給端進新房了。
“黑菜瓜”家這邊還在“捺性子”呢,柳春雨家新娘子楊雪花早已經由福奶奶領著走向新房。楊雪花不曾要“捺性子”,柳安然發下話來,他又不是婆婆,要“捺”新媳婦什呢“性子”唦。福奶奶在香河一帶,也叫攙媽奶奶呢,出處大概便緣於此人作用在“攙”字上。這刻兒,新娘子楊雪花兩隻眼睛閉得緊緊的,非聽攙媽奶奶的話不可,自己的手、腳、嘴不能隨心所欲,須等到鬧過洞房才行呢。楊雪花進了洞房,有許多規定的儀式,在等著她呢。頭一道程序,“跨凳子”。凳子矮小得很,是鄉裏人稱之為“爬爬凳兒”的那種。凳上用紅色布帶子扣著斧頭和大蔥。其用意是為了消除新娘子途中惹上的魔氣、邪氣和汙氣。也許有人會說,轎頂上不是有喜篩之類麼,何必多此一舉。老輩人傳下的關目,非做不可。新娘子從凳上跨去,那麼,魔氣、邪氣和汙氣就會被斧頭砍掉,大蔥(衝)衝掉,預示著永遠光潔、安康。第二道程序,“喝糖茶”。新娘子楊雪花被領到洞房中新床邊,麵朝南而坐。此時,楊雪花照規矩眼睛依舊閉著,隻待新郎官柳春雨來揭去頭蓋。揭了頭蓋,攙媽奶奶遞過去一碗糖茶給楊雪花,讓她喝了之後,方能睜眼。這也有講究的,說是新娘子一直在轎中哭嫁,眼睛自然是苦的,要是不喝糖茶甜一下嘴,那眼晴望到哪兒便會苦到哪兒,那還了得。所以,得用糖茶衝掉一切苦水,讓眼睛睜開,自然望到哪兒甜到哪兒,就會生財。
“望窗口”,是楊雪花進洞房之後的第三道程序。楊雪花睜開後的頭一眼必須朝窗口望。這窗口原先是用紅紙糊好的,待到楊雪花朝窗口望時,有人隨即用筷子將紅紙戳破。此時,楊雪花從破洞中望到的是一張細小夥的臉,笑眯眯的,正朝新娘子笑呢。這裏頭也有講究,叫筷子筷子——快生貴子。也許有人要問,這窗口是糊著的.新娘子什麼時候揭了蓋頭望窗子,外頭人怎兒曉得,怎麼戳得這個樣子巧的唦?!不要忘了,洞房裏有個報信兒的,那攙媽奶奶不在麼。她自會傳出話來,如此內應外和,巧也就不奇怪了。
這窗口糊紅紙,說是源於一則傳說。說,水母娘娘生有一隻九頭怪鳥,怪模怪樣,奇醜無比。可這九頭怪鳥,缺乏最起碼的自知自明,還自認為自己漂亮,有色彩豔麗的羽毛,因而常愛與人比美。這鳥打聽到新娘子最漂亮,心中不服,於是哪家結婚辦喜事,它便飛落到哪家新房窗口偷看。哪嘵得,新娘子猛地望見窗口醜態怪物,嚇得死去活來,無一例外。為了防止這類事情再次發生,主家便用火點在窗口,嚇走那怪鳥。久而久之,傳下來便成了紅紙糊窗。屋內燭光映照之下,外邊紅彤彤,似火點燃一般,九頭怪鳥一樣被騙過了。至於後來時興用筷子戳窗紙,則是一種暗示,啟發新婚男女在花燭之夜如此如此,這樣讓新婚夫婦之間如膠似漆,恩恩愛愛,百年好合。
洞房裏的關目一個接一個。這當兒,堂屋裏,“暖房酒”正熱嘈地舉行。親朋好友,人人臉上堆滿笑意,舉杯相敬。柳安然這刻兒,逸事逸當地坐在前院裏抽會子煙,歇下子。跑堂的,上菜的,從他身邊經過均笑嘻嘻的,“做公公用媳婦了,開心吧?”“開心,自然開心。承你來出勁幫忙呢,下餐多吃兩盅。”“沒得話說,大家高興,喝醉了也不為過。”說話的當口,有人找“扒灰公公”了,說是要“扒灰公公”去敬酒。“酒照敬,玩笑開不得。”柳老先生一臉正色朝來客道。“你先別管,到桌子上再說,走唦。”來人不管柳安然怎兒打招呼,連拖帶拉,把柳安然從前院拽到堂屋裏了。柳家屋大,堂屋就放了四桌。桌子上到處是紅白滋湯的笑臉,相互勸酒的,不住氣拉呱的,跑來跑去敬酒的,熱熱嘈嘈,其樂融融。
原先這餐“暖房酒”,新郎官與新娘子是不作興入席的。攙媽奶奶在房內照應一對新人,讓他們同飲合歡交杯酒。桌子上的菜,隻有一對富貴魚不能動筷,叫做“吉慶有餘”。若是平日家教不嚴的,新娘子不懂此規,動了那魚,即便新郎官不好說什麼,也會受攙媽奶奶“請教”的。這“請教”在鄉裏人嘴裏用得極具諷刺意味,明明是指責、批評對方,卻要向人家“請教”,有意思。
現時,這些舊規矩禮做起來不怎兒嚴格了。楊雪花就坐在緊靠西房間新房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專門有一幫女眷在陪著呢。翠雲被老子特地安排在新嫂子身邊照應照應的。楊雪花穿著水紅色新棉襖,紮著粉紅色的頭巾,望上去蠻喜慶的。她並不怎兒動筷子,隻有翠雲夾些鹹放進她跟前的小碗裏,她才動下子。翠雲不停地說,“大家吃鹹,不要跟新娘子學,多吃我家才歡喜呢。”“我俫留個肚子等著吃你的喜酒呢。”門上大嫂子拿翠雲開玩笑。翠雲也不生氣,大過年的,人家說句把笑話哪能這個樣子經不起玩笑呢。“快了,到時候一定請,一定請。”翠雲大大方方的,桌子上人包括新娘子楊雪花均蠻喜歡的。翠雲心裏想,正月裏那個當兵的要“望”下子,不曉得有沒得緣份呢。翠雲走神的當口,楊雪花起身打了個招呼,在坐位上留下個“封兒”,把新房的布簾子一掀,進去了。楊雪花這也是照規矩禮行事呢,在娘家媽媽關照好了的,這頓“暖房酒”新娘子上桌子隻是像征性的,做做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