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日子,顧名思義,就是男方將擇定的娶親日期,寫在紅紙上麵,送到女方家中,一來女方好做準備,二來男女雙方好通知諸親六眷,讓他們有個打算,備好“人情”(多半是送錢禮,也有送衣料之類東西的),到時候登門道喜。結婚成親當地人稱之為大喜,而送日子則稱之為小喜。
成親日子具體定在哪月哪日,不是隨隨便便定的,可以說是精心優選的。早先,擇定吉日大略有三種辦法,一種是備好香燭紙錢之類,到廟堂裏求簽問卦,以求得“上上”簽為佳;再一種是備了紅紙包兒,請算命先生按天幹地支五行來推算日子;第三種是備桌酒菜,請附近頗有名望的私塾先生翻看老黃曆,查出“宜忌”事項,選個好日子。不論哪種法子選定的日子,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便是日子必須為雙日,逢六(祿)則尤佳。這雙日中忌十四,沒聽人說“‘十四’(十事)九不成”麼,不好。村民們特別迷信“黃道吉日”、“諸事皆宜”之類,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眼下,革命革得不住氣,迷信的市場小多了。話又說來,幾十年過去,如今也不是完全沒人信,表現形式不同從前罷了。
因是小喜,送日子當天,男女雙方家中必定親朋滿座。主人則必定酒飯相待,自有一番成親前的熱嘈與喜氣。特別是男方小夥的爺爺奶奶,更是滿臉堆笑。間或有莊鄰碰麵道賀:“恭喜恭喜,要抱重孫子啦!”老人家總是謙和地回應:“托福托福。”“說不定給二老個‘撞門喜’呢。”“撞門喜”就是指洞房花燭夜就“有”。奶奶一聽莊鄰的道喜話,格外高興,“承你吉言,托大福托大福!”做父母的,這一天確實是忙。忙歸忙,臉上還是掩不住笑意,忙得開心呢。的確,家中要添丁進口了,用當地的話說,快用媳婦了。愛開玩笑的鄰居便逮住當父親的開心:“噯,快當‘扒灰公’啦!”“說‘扒灰’是個福分,真‘扒灰’是個畜生!”當父親的肚子裏早備了現成詞回敬自己的鄉鄰們、老友們。所有這些道喜話、玩笑話,送日子這天,算是有了發揮的好機會。一到娶親的時候,人們的眼光和談論的焦點,都會不約而同地集中到新娘子標致不標致、新娘子家陪嫁好不好上了。
有一點差點兒忘了交代,送日子當天,外人看到的是表麵場上的風光。其實,送日子前一天晚上,男方家的“請媒酒”才是關鍵。這請媒酒,媒人可不是好喝的。因為,主人家請媒人,除了表明主人家對媒人在通話時表現較滿意,給予酬勞外,更重要的是在送日子時如女方對財禮仍有不滿的話,希望媒人能出麵圓場,千萬不能因為樣把財禮而執崩起來,鬧得拒不成親就不好了。這媒人呢,多數是“吃得好,說得好”的角色,“噯,心放到肚皮裏吧,什麼大風大浪我沒見過,什麼樣難纏的人家我沒對付過,真是。來,喝兩盅。”十媒九饞,一點不假。隻要請媒酒豐盛,再大的難題,媒人也能幫你破解。
關於結婚財禮,大致可歸為三類:
首先是布料,主要是給女方待嫁姑娘做嫁衣用的。棉的,夾的,單的,均有。殷實富裕人家也有送皮貨的,在鄉間極少。布料少則十二個,多則三十六個,一般二十四個。這裏的“個”,即為“件”的意思,說“個”而不直接說“件”,怕是鄉裏人習慣說法而已,沒得深文大義的。這布料中質地並不一樣,土的,洋的,呢的,緞子的,均有。顏色上,以紅綠顏色為多,大紅大綠其時挺時興。
其次是首飾。不管你是窮是富,想娶老婆,有五件金銀器非備不可的:手鐲、戒指、項圈、胸索子、耳環子。這五樣當中,戒指、耳環子肯定得是全金的,其他能是金的更好,不能全金,包金也成,若體諒男方家境的,則不再頂真,銀的也可。若是碰上講究的人家,除去上述五件以外,還得配上銀簪子、金杈子之類,你就等著花鈔票吧!新娘子一身,披金戴銀,配齊全了,那可是所需不菲呀!
最後是食物。除常規的魚肉、鵝鴨、糕饅、茶食之類“盒擔”以外,還必須備一壇好酒,這便是“養女三壇酒”中的第二壇酒了。
送日子這天,上述三大類財禮都得隨了那張大紅紙箋送到女方家中的。女方家收到那張寫有喜期的紅紙箋兒之後,便開始忙了,為待嫁姑娘忙嫁。
臘月一到,年便到跟前了。香河一帶的村民們均忙碌起來。望上去都是在忙,但各人家忙各人家的,忙得不一樣呢。平常人家,正月裏頭沒得什呢大事的,所謂“大事”,在鄉裏人看來,便是諸如小夥結婚,丫頭出嫁,再有就是大人賀壽,細小的過周之類。即便是自家過年,多多少少也得做些準備,正月裏親戚總是要帶的,一點兒不準備哪成呢。於是,扛上幾十斤王豆,到老安然家坊子裏,代做“著”把豆腐、百頁,自家再淘些糯米、飯米,到有碓臼或石頭磨子的人家去,用碓臼舂,石磨子磨,成了米粉之後,拿家來就好做團、劃糕了。
這當口,柳安然家豆腐坊、“二侉子”家代銷店均忙起來,人來人往的,到豆腐坊代加工的,預先墊做的,到代銷店買年貨的,村民們難得手頭這個樣子大方地花錢,罷罷做年呢,一年忙到頭,就這麼一回。村民們臉上大多笑眯眯的,把從生產隊分紅分來的工分錢,拿出一小部分來,往柳安然、“二侉子”門上送。
正月裏要辦喜事的人家就更忙了。除了平常人家做豆腐,做團,蒸糕,還得殺條把豬子。也許有人會問,哪能到時想殺豬就殺豬呢?其實,辦大事的人家從年頭上就打算好了,抓苗豬時就預備年前殺的,多半是殺一條豬,留足了自家用的,其餘的賣些個現錢,正好家裏辦事時用。這時候村子上有兩個人忙起來,一個是殺豬的王老五,找他殺豬的人家多了,忙是自然的;再一個便是阿根夥,這一陣子他跟王老五屁股後頭比跟在“祥大少”後頭要多,哪個讓他們是本家兄弟呢,王老五給人家殺豬,阿根夥給王老五打下手。主家自然不會虧待他倆,燒些個豬下水,放上一瓶子“大麥燒”。這陣子,在村子上望見王老五跟阿根夥,每天均是臉紅紅的,像剛從豬肚子裏頭扒出來的肝,紅得有些發紫,一張開口滿嘴酒氣。如若有人問起:“弟兄倆又在哪家忙的,喝得不少嘛。”“譚駝子家,‘黑菜瓜’正月裏頭要辦事,幫忙把條豬子殺下子。譚駝子不在家,香玉一個婆娘家,這個忙不幫說不過去呢。”王老五、阿根夥說的都是大道之理,說得問話的人直點頭。這弟兄倆便拎了殺豬家夥,奔下家去了。
王老五到柳安然家殺豬是早幾天說好了的。當王老五、阿根夥把一套家夥在後院放下來的時候,柳老先生一大鍋殺豬湯已經燒好了,隻等人來動手呢。因是自家殺豬,春雨、翠雲均在家等著,不曾出去。一來殺豬要人幫忙,二來這也是家裏頭的一件大事,哪能丟把老子一個人呢。柳春雨跟王老五、阿根夥進豬圈裏頭,抓豬子。“乖乖,你家這豬到底喂的是豆腐渣多,油水足,膘多好啊,比前兩天譚駝子家殺的大黑豬壯實得不輕呢。”王老五到底是個殺豬的,往柳春雨家豬圈裏一站,對眼前的這頭大白豬,便作出了自己的判斷。“春雨夥,你先穩住它,然後搭它的耳頭,阿根夥馬上搭它的另一隻耳頭,我搭它的尾子。我說動手就一齊上。”王老五抓豬前作出了具體分工。畢竟是自家養的豬子,柳春雨裝著給豬子抓癢的樣子,大白豬便“嗯”啊“嗯”的,安逸下來了。王老五看時機已到,喊一聲:“搭手。”三個大男將,毫不費事,就把大白豬抬出了豬圈。要讓它離開住慣了的窩,大白豬自然不幹,“唔母”“唔母”拚命喊著。王老五才不理會大白豬的感受呢,叫他們兩人用力摁住豬子,自己從身上掏出兩根麻繩子,三下五除二,把四隻豬爪子,一順毛紮好。翠雲早把殺豬用的大凳放好了,大凳下口是一隻頭盆,盆裏有碗把清水,清水上浮著香油花子,這是殺豬時等豬血子用的。王老五看一切妥當了,吩咐他們兩個把豬子抬起來,頭擱到大凳子上頭,自己從家夥堆子裏頭找出點紅刀,隻見他一手握刀,一手上前抓緊長長的豬嘴巴,原本開口狂喊的豬,嘴巴再張不開來了。大白豬並不溫馴,身子不停[走厥],王老五不好下手呢。“阿根夥用把勁,穩住了,不把它[走厥]。”說話的當口,王老五的點紅刀猛地插進了大白豬的喉嚨。真一刀見紅呢,鮮紅鮮紅的血,“嘩嘩”地湧出來,進了地上的頭盆。“舀殺豬湯。”王老五手頭做著,一邊吩咐著。此時,他用點紅刀在豬的一隻後腿靠腳爪子的地方,開個小口子,接著用一根長長的鐵棍子,油光光的,有的地方摩得泛亮了,從小口子裏往豬子身上搗。旁人望著王老五搗得蠻隨意的,其實不是的,這是殺豬的一門功夫,鐵棍子必須貼著豬皮搗,部位要均勻。搗過之後,王老五扒開小口子,把自己的嘴就到上頭,對著小口子吹氣。他吹得臉紅脖子粗的,豬子渾身便鼓起來了,一下子大了好些。這時,王老五才停下子,用鐵棍子在豬子身上敲打幾下子,看到氣通到全身了,便再掏出根麻繩子,把小口子紮緊,不讓氣跑掉。放在一旁的殺豬桶裏湯裝得差不多了,幾個人一起把豬子抬進桶裏,隻望見王老五表演他去豬毛的手藝了。胖乎乎的豬子,在桶裏憑王老五翻滾,到一定時辰,他的兩把刨子,便在豬身上“謔哧謔哧”刮起毛來。刨子是鐵皮的,一頭是刨口,一頭卷成把子,好抓手。不一會兒,大白豬更白了,一身的毛,被刮得精光。接下來便是去頭,開膛破肚,出內髒,分片,頭二百斤的大白豬就這樣被王老五給肢解了。這刻兒,王老五望望掛在洋絲上的豬肉,一掛一掛的,討好地對柳安然道:“進豬圈時,我就說了,你家豬子膘頭厚呢,不假吧。”“眼力好,到底是殺豬的老手。留下來吃盅酒再走。”留客是做主家的本份,柳安然向來禮數周全著呢。王老五也就等著主家這句話呢,嘴上客氣道:“這倒不好意思呢,其他人家可以黃,你老伯的麵子老五可不敢黃喲。”阿根夥自然跟著沾光,忙手忙腳地幫著柳春雨到水樁碼頭上翻豬大腸去了。
這裏頭也有講究呢,如若是養大的豬子,劃船送到興化城東門豬行去賣,那前一天晚上便給豬喂上好的精飼料,讓它吃個死飽,第二天臨上船時再一喂,行了,上秤一稱,豬子毛重多出了好幾斤,那飼料進了豬肚子就是錢呢。所以,豬行裏有人專門給豬子望食多食少的,在豬肚子上捏,張口說減幾斤,賣豬子的隻好在秤上扣除。碰到難說話的,他會讓你等,不給你立即過砰。這一等壞了,喂的食多半變成豬屎屙掉了。因而,上街賣豬子的,預先都想辦法找個把熟人,招呼下子,望豬子的就不會過於頂真了。有的望豬子的你不打招呼,他也會關照你的,村民們賣過一回豬子,回去都會說某人心好。在望豬子的看來,一頭豬,人家喂了一年下來,想多賣兩個錢,多喂斤把食,不算過分,能關照就關照些個。這個樣子一來,下回村民們再賣豬子時,就會自願帶些山芋、芋頭之類的,硬塞給望豬子的。這是說的賣豬子,多喂食,賺錢。像柳家自家辦事用,多喂食就沒得必要了。一般前一天晚上食就不能把足了。否則,豬子殺出來,滿肚子的食,難打當(清理之意)呢。說起來,這豬子通靈性呢,一般人家賣豬、殺豬事先均不能聲張,家裏人隻要一說,豬就曉得自己命不得長了,會無聲地流淚,兩隻眼睛邊的毛濕漉漉的,吃食也不凶了,有的甚至就不吃了,你怎兒喚它,都睡在窩裏頭不出來。傷心呢。剛才,王老五他們把大白豬抬出豬圈的時候,翠雲特地望了下子,大白豬兩隻眼睛旁邊的毛都潮透了,翠雲忍不住,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了,不忍心再望,跑到自己的小平頂子裏去了。平日裏,是她把食把得多呢,一天一天,喂到這麼大,卻要了它的性命,真有些個殘忍。眼不見,心不煩。翠雲不能阻止王老五的點紅刀,隻得離開殺豬現場,躲到自己房裏抹眼淚。
白天殺豬讓翠雲心裏頭難過,晚上做團、蒸糕就不一樣了,她心裏頭開心得不得了,笑得“咯咯”的,嘴都合不上。一家人圍著大桌子,和米粉,捏團,裝到籠上蒸,熱氣騰騰的,高興還能嚐個新鮮,翠雲能不開心麼。“噯,可是拾到笑笑本子啦?”春雨夥在和米粉,見妹妹捧著蒸籠,堂屋後屋跑個不停,笑個不停,便逗問道。“不告訴你。”“不說出來,當心爛在肚子會壞掉哦。”春雨夥嘴裏說話,手裏活計照做,不曾停。“沒得幾天,我家老子要用媳婦了呢!”翠雲轉到劃糕的老父親身後,說道。“你個傻丫頭,拿你老子開什呢心唦。”柳安然抬頭,朝翠雲笑了笑。望著自家丫頭,忙前忙後的,想起那些尋死賴活的日子,真把柳安然心都操碎了,原本以為翠雲是個丫頭家,蠻乖巧聽話的,蠻知書識理的,該讓他省心些個,哪曉得,三個細的,哪個也不讓他這個當老子的省心。想起他們早就沒了娘,自己是既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們三個拉扯大,不容易呢。該到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還不放老子得過身。人家望到說起來,你柳先生好了,小夥丫頭大了,快享福囉。天曉得,這是享的什呢福唦?罪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