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村的龍巷上,捧著藍花大海碗的村民們,均在談論陸根水跟琴丫頭的事情呢,大家夥兒均在猜測柳安然跟三奶奶這兩家的親家是否做得成。這當口,柳安然家又出事了,柳翠雲這丫頭,悶聲不響地在自個兒的小平頂子裏頭,上吊了。
自打為了件的確良褂子跟一幫小夥打賭之後,柳翠雲像是變了個人。在家裏頭也半天沒得一句話,那些時日琴丫頭始終不離她左右,一家人均生怕她想不開,畢竟是一頭之興,黃得不輕呢。一個還不曾把人家的大姑娘,當著那些個跟饞貓沒得兩樣的小夥們,奶子拉巴的,光了上身繞著方塘轉了整整一圈,還不醜煞人啊。
剛出事的那幾個晚上,哪是人過的日子喲。柳翠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短短幾天人瘦了一殼。一家人左勸右勸,好不容易讓柳翠雲想開些個了。事情出了無可挽回,這個世上做醜事的多著呢,比你柳翠雲醜上百倍的也有,可日子一天一天地來,你總不能不過吧?日子總是要過的,隻要從今往後,自個兒走得正,行得正,不把話再把旁人說,有什呢大不了的唦。話又說回來了,不就是把人家看下子麼,巷頭子上婆娘媳婦的,一到夏天敞懷露胸的,多了去了,有什呢希奇的?琴丫頭畢竟跟柳翠雲是好姐妹呢,真是嘴都說得盡了味了,什呢話都說把她聽過了。
柳翠雲心裏頭蠻感激琴丫頭的,跟琴丫頭和家裏人都說了,自個兒也想開了,就當是做場大頭夢,過去了不再想它了。於是,又蠻正常的在家裏照料豆腐坊的生意了。哪個也不曾想到,竟然在自己住的小平頂子裏頭上吊呢。
翠雲是在聽說琴丫頭的事之後,第二天早上上的吊。翠雲一下子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她原本以為琴丫頭跟二哥是多麼幸福的一對,可二哥從楊家莊家來就對琴丫頭冷淡了許多,她弄不清人為什呢這樣子容易變。再接著,缺德的陸根水竟然把琴丫頭強奸了。這個世界在翠雲看來,太沒得意思了。往後,琴丫頭的日子也不比自個兒好過到哪塊去。再想想自己,總歸是有個把柄在人家手裏頭,即便是將來找個男將,稍微有些個不如意,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再抖出來,日子也過不舒心,雞爭鴨鬥的,碰到個脾氣壞的,動不動拳打腳踢的,哪是人過的日子啊。翠雲越想越覺得活著太痛苦,太沒得意思,想到愚處去了,一根繩子穿在平頂上的鐵環上,想悄悄地離開這個人世。至於說,對父兄們如何交代,她想都不曾想過。說到底,她還是年輕了一些。
萬幸的是,柳春雨一早就敲妹妹的門,想讓她起來,跟他一塊磨豆漿。老父親這向時身體還不曾完全恢複,雖說水妹上門掛了幾天水,硬朗了些個,開早工,尤其是這個大冬天的,還不行呢。柳春雨這才叫妹妹頂上幾天,等老子身體完全好了再說。哪想,這一敲門,沒得一點子反應,柳春雨大聲喊了幾下,老子在床上都吵醒了,對春雨夥說,“清兒大早上的,喊什呢魂,難不成你妹妹睡死過去啦?”柳安然說的是氣話,他嫌小夥叫門聲音大了。可柳春雨左叫沒得反應,右敲也沒得反應,覺得不對頭。昨晚妹子明明是睡在家裏的,會不會出事?一種不祥的念頭一閃,柳春雨身子朝後退了兩步,拱起臂膀,用力衝向小平頂的木門。裏頭撐門的長凳子被撞開了,門也打開了。“爸,不好了,出事了,翠雲上吊了。”柳春雨望見有個人吊地半空中,不曾等望清臉,就肯定是自家妹妹了,趕緊叫老子,聲音都有些個打顫了。
柳春雨放下妹妹,背了就往村子上的醫療點跑。柳安然在後頭追,嘴裏還不住氣在喊,“春雨夥,你快跑,救你妹子要緊。”長長的龍巷上,空空蕩蕩的,隻聽得柳春雨“通通通”疾速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麵,在龍巷上空回蕩。
這刻兒,還太早了,醫療點裏王先生他們一個還不曾起來,大門緊緊地關著呢。“開門,快開門,救人啊。”柳春雨氣喘喘的,伸出巴掌在醫療點的大門上一陣猛拍。王先生和其他醫生很快就出來了,王先生衣裳還不曾穿得好,上前抬過柳春雨背著的人。“王先生,我家翠雲上吊了,你快想辦法救救她。”“不好了,是上吊的啊?趕緊把人平躺下來,快做人工呼吸,要不然就危險了。”好在從村東頭到王先生的醫療點不算遠,要不然還真麻煩了。王先生把把翠雲的脈搏,還有。再望了望她的瞳孔,說了句,“還有救。”剛跨進大門的柳安然這才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癱下來了。
緊急搶救了半個把時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胸部擠壓,“咳,咳,咳。”柳翠雲終於有了咳聲,呼吸上來了。醫療點上的一大家兒這才鬆了口氣。
“哪個要你來救我的唦,讓我又回到這世上受罪,受人恥笑。”柳翠雲“哇哇哇”地放聲痛哭起來,滿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全湧了出來。其實,她是早打定離開這人世的主意了。隻不過,舍不得老子和兄長們,大哥也不曉得跑到什呢地方去了。更舍不得情同姐妹的琴丫頭,跟她可是無話不談的,比親姐妹還要親呢。可除了這些,這個世界上還有什呢值得留念的呢?有那麼多的痛苦在等著她,有那麼多的閑言碎語在等著她。這樣子的世界,離開它也就罷了,沒得什呢舍不得了。所以,柳翠雲大麵子上沒得事了,正常了,心裏頭打算早有了。
想死的不曾死得掉,不曾想死的,倒靜悄悄地去了。
三奶奶沒病沒災,平平靜靜死在醫療點的廚房裏了。她是給王先生他們燒了晚飯,坐在灶膛後頭歇下子。冬天灶膛後頭是個取暖的地方,穰草在鍋膛裏燒得紅彤彤的,一根一根紅鐵絲似的,這時候,把手伸過去,就著灶膛口,暖和和的,熱氣直往外冒。三奶奶不曾感到哪塊有什呢不舒服,坐著想閉會子眼睛,歇下子再家去。哪個也不曾想到,三奶奶眼睛這一閉,就再也不曾能睜開。
三奶奶是老死的。盡管,三奶奶的年歲算不得很大。香河村的村民們老實巴交的,虔誠地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有定數,這是哪個也沒得辦法改變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再三告訴全國人民,“人定勝天!”香河村的人,嘴上不說,心裏總是在嘀咕,“天是什呢,天是天王老子也不怕呢,人還想勝過天?夢。”
等到“二侉子”得信後,領著一家子趕到醫療點時,三奶奶已經安靜地躺在了王先生的床鋪上,身上蓋上了一條雪白雪白的床單。王先生跪在床鋪邊上,欲哭無淚:“姐,早年的事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啊,卻讓你一人承擔了那麼多的屈辱,我孬種,我貪生怕死,姐啊,這輩子我是你的罪人,大罪人啊。”
“二侉子”一家,還有醫療點的人,從來不曾望見過王先生這個樣子呢,王先生一直是斯斯文文的,待人接物蠻得體的。眼前這一出,倒把在場的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緒了。“二侉子”畢竟在外頭當過兵,見多識廣,在一家兄妹幾個中又是最大的。他感到王先生跟他們家的蹊蹺,趕緊把其他醫生請開去了。家裏頭的事,不讓外人知道為好。老母親一輩子夠苦的,況且人又離開人世了。再有什呢沒得必要再搬出來說三道四的了。老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呢。
“二侉子”隱約感覺到的,很快就從王先生那塊得到證實了。王先生跟“二侉子”家死去的老子“王排長”也就是細狗夥是門上兄弟,王先生比細狗夥大五六歲,跟在“三丫頭”後頭到王瞎子家聽書,聽小曲子,就有他一個。聽兒聽的,聽出事情來了,“三丫頭”注定是瞞不過去的,於是,把所的事情全攬到自個兒身上來了,打死不肯說出在她肚子裏下種的人。
如果老大在世的話,“二侉子”兄妹倆不就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兄長了麼?世事難料,哪個也不能保證還會發生什呢樣子的事情呢。
三奶奶的喪事,說什呢,王先生也要出錢,他說三奶奶苦了一輩子,臨了一樁事情,就講點兒排場吧,一切開銷全由他一人承擔。這個樣子哪成呢,“二侉子”莫說還開了個代銷店,就是窮得丁當響,砸鍋賣鐵也要把自家的老母親葬了,哪能用王先生的錢呢?“二侉子”在北方當過幾年兵,脾氣強起來也是三頭牛都拉不回頭的。沒得辦法,王先生隻好跪下來求“二侉子”了,“看在你早早夭折了的兄長份子上,讓我這個罪人,也讓我替我那討債鬼的小夥,盡一盡孝道吧,求求你們兄妹啦!”
三奶奶出殯那天可算是風光了。紮的紙牛頭馬麵,紙衣裳,紙房子,紙轎子,人世間活人享有的一切,應有盡有。專門的吹鼓手,送葬班子,吹奏著讓人升天的曲子,在龍巷上行進一圈讓三奶奶跟家人、跟鄉鄰道別之後,才上船運到垛田上去安葬。
不是說破四舊麼,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弄了沒得人管麼?管自然是有人管,隻不過,王先生都包了紅包,打點過了。香河離公社、離縣城還幾十裏水路呢,村幹部不問,哪個還管這檔子事唦。再說了,在村子上,哪個吃了五穀不生災(生病的意思),不求王先生幫忙看?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哪個睬你唦。村幹部心裏頭有數得很呢。
琴丫頭約柳春雨去了一趟烏金蕩。她是托翠雲帶的信,說是有孝在身,不便登門。她曉得,自己不配再得到春雨哥的愛了,求春雨看在他倆曾經那麼開心地在一起的份兒上,再讓琴丫頭見他一回,以後也就沒得什呢望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