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不論是縣城裏頭,還是在鄉下,“轟炒米”的均多起來,有挑了擔子步行的,擔子一頭是轟炒米的機子,帶煤炭爐子;一頭是風箱,貼箱而放的是轟炒米用的麻布袋子。也有擔子擱在小船上,劃木槳的。在小巷子上,或者是在小河裏,不時吆喝幾聲:“轟炒米、炸麻花啦——”,“轟炒米、炸麻花啦——”,問其價,答曰:“一毛五一火。”“一火”是轟炒米人的行話,“轟一次”的意思。“一火”能“轟”一斤米左右。“轟炒米”的,每到一地,擇好一處巷口、牆角,擺下家夥擔子,之後,點火升爐子,“轟炒米”。一手推風箱,一手搖炒米機,有板有眼,蠻協調的。風箱四周簇滿了人,排著隊,或“轟炒米”,或炸麻花。那火爐上,大肚子的“炒米機”,滾動了幾分鍾之後,“轟炒米”的便停下,招呼一聲:“聽響啦!”隨之,有“轟”的一聲響起,炒米或麻花便“唦唦唦”地倒入麻布袋中。待熱氣稍散,倒入自備的器皿之中,回家。
“轟炒米”,多用大米;炸麻花,則是玉米粒兒。經炒米機子“轟”出的,無論炒米,還是麻花,個頭均較先前膨大了許多。炒米,基本保持了原來的形體,隻是顏色白了許多;麻花,則麵目全非,玉米粒全部開了花,難怪有麻花之稱。麻花的顏色亦由黃趨乳白。放到嘴裏頭嚐下子,炒米、麻花,一樣蠻香的,蠻脆的,不過,炒米口感更為細膩。“轟”時,放入一小撮糖精,那炒米、麻花,不僅香脆,且有了少許甜味,更是誘得人垂涎欲滴,口水直淌呢。
說到吃炒米、麻花,均為平常消閑而已。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炒米枕頭餓死人”。實在是說出了炒米之類的妙處:無論怎兒吃,於胃無傷,不會重食。鄉裏的細小的,平時哪塊有什呢零食吃(口沙),家裏頭好不容易轟了幾火炒米、麻花,逮住了死吃,家裏大人多半不許,說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不消化。那是純粹一個字,哄人的“哄”字。村民們手頭不寬裕,舍不得呢。家中轟個火把炒米備著,預防來人到客,家裏雞蛋不就手,隨手抓上幾把炒米,擱上點兒糖精之類,泡上一碗炒米茶,待客,蠻好的。
柳春耕從家裏一氣之下,跑出去,開頭也不曾跑多遠,沒得什呢事情好做。在一個叫竹泓的鎮上,跟在人家後頭轟炒米,幫著挑挑擔子,拉拉風箱。一來二去,認識了開茶水爐子的黃老板。說來也怪呢,人民公社化運動搞得蠻厲害的,竹泓鎮到像個世外桃源,還有私人開的茶水爐子,正缺個做力氣活兒的,做什呢唦,挑水。
柳春耕光身一個人跑出來,其他什呢都沒得,有的就隻有力氣。於是,進了黃老板的茶水鋪子當夥計,挑水。
柳春耕來茶水鋪子上挑水沒幾日,便向黃老板提議,花幾個錢,修個好碼頭。茶水鋪子生意好不好,跟燒出的水關係蠻大的。然,要想燒出好水,必定要挑進鋪子的生水好才行。這個樣子一來,取水用的碼頭子就變得關鍵了。碼頭子靠岸近,自然不會有太清的水,水麵上有些個生活雜物在所難免;碼頭子離岸邊遠,自然就靠近河心了,河心的水多半清純,少汙染,少雜物。這些道理,不言自明。不過,黃老板的茶水鋪開了幾十年了。沒哪個夥計向老板提過。柳春耕這小夥,還真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沒幹上幾天活計,便跟老板提要求。畢竟柳春耕是從香河來的,村子上的水樁碼頭,他再熟悉不過了,各家各戶淘米、洗菜,還有挑水,均離不了水樁碼頭呢。而一個靠水做生意的茶水鋪子,沒得個像樣子的水樁碼頭怎兒行呢?
黃老板竟然應允了柳春耕的要求,丟下幾個錢,讓柳春耕自個兒作主,修碼頭。這可叫柳春耕犯難了。自個兒一個夥計,咋替老板作得了主呢。見柳春耕左右為難的樣子,黃老板口氣重重地說了句,“叫你作主,你就別客氣。這是做事,不是請客。”
老板總歸是老板,哪個讓你到人家屋簷下當夥計的唦。柳春耕心裏對自己說。接過老板預備好了的工錢,柳春耕腦瓜子便盤算起修水樁碼頭的事來。最好能省則省,工期要短,茶水鋪等好水呢。畢竟是年輕人,頭腦子活。不曾望見柳春耕找多少雜工,也不曾望見柳春耕找多少工匠,更不曾望見柳春耕備多少材料。兩三天工夫,一個嶄新的水樁碼頭就出現在了黃老板跟前:一個用樹棒拚鋪而成的水樁碼頭,伸向河心。常見的水樁碼頭隻在頂頭用樁,而柳春耕修的這碼頭,頂頭、中間均下有水樁,為的是讓碼頭盡可能遠的伸向河心。常見的水樁碼頭拚鋪的樹棒多半是原狀,圓滑得很,上碼頭稍不留意便摔跟頭。柳春耕修的碼頭,拚鋪的樹棒均加工成四四方方,拚鋪起來間隙小,麵上平平整整的。
“不錯!著實不錯!”黃老板從柳春耕手中接回餘下的工錢時,很是為柳春耕既省又快又好地辦成水樁碼頭一事而高興。
有了好的水樁碼頭,柳春耕自然也高興。不單為能挑上碧清的河水,且為自己不必每次挑水都脫鞋卷褲子下水而高興。你還別說,夏天倒還無所謂,一到冬天,光著腳往冰水裏站,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柳春耕挑水多半是清早。清早河水清,少雜物。柳春耕天麻花亮起來,稍稍漿洗之後,便擔著空水[木亮]子,出門。柳春耕一出門,明眼人一望便曉得是個挑水的。先是望他的穿著。單純望衣裳與常人並沒得什呢太大不同。細細再望,便發現,柳春耕褲腿子上是打了綁帶子的。深藍布條子,寬寬的,一道一道,從腳脖子打起,一直到小腿肚子了。這些柳春耕自然是不會的,他也不懂得這些個關目。在家裏頭,他不也是每天到水樁碼頭子上挑水,也從來不曾打過什呢綁腿呢。黃老板對他說,這可不比你在家裏挑水喲。一年到頭天天這個樣子挑下來,不打綁腿哪成。經黃老板一說,柳春耕挑水時還真存個心眼,留意了一下子鎮上的挑水的。你還別說,鎮上,大凡挑水的均打綁腿的。否則,挑水時,兩條褲腳子在腳步移動時,相互糾纏,稍不小心,便會絆自個兒的腳跟。你想,肩上可是擔了分量的,這一絆,摔下來輕得了?!摔得鼻青臉腫的,固然自個兒不好受,可摔壞了肩上的家夥,事更大。給人家當夥計的,哪賠得起呢。一打上綁腿,絕對不會被絆了。挑水走路,利索了許多。
再看柳春耕手腕上,總少不了繞著條藍條子的毛巾。顯而易見,擦汗撣灰用的。一般挑水的,毛巾多半搭在肩上。發汗了,取下,擦一把。活幹完了,取下撣撣身上的灰塵。柳春耕的藍條子毛巾不搭在肩上,總是拆疊得齊整整,繞在手腕上。如此,擦汗蠻方便的,手腕一抬即可。再者,不致腳下邁步,身體移動,而讓毛巾從肩頭掉下來。省得撿來撿去麻煩,費時。至於撣灰,柳春耕另有幹布,從不舍得用毛巾撣灰的。望了穿著,自然還得望在柳春耕手上用的家夥:一根扁擔、兩隻大水[木亮]子。扁擔是檀木的,磨得光滑而泛黯紅色,有年頭了。擱在肩上,彈性好,養肩。兩隻大水[木亮]子,比通常人家用的高出許多,[木亮]身為腰鼓形,容量蠻大的,埃近[木亮]口均有一道篾圈子,防水外濺的。[木亮]把子為弧形,向內彎,蠻好看的。整個[木亮]子也是呈黯紅色,多年上桐油的緣故。這些,可算得上是柳春耕吃飯的家夥了。在茶水鋪子裏,柳春耕靠它糊口呢。你沒見,柳春耕對這副家夥,有多寶貝了。隻要挑好了水,扁擔、[木亮]子不再派用場了,便用幹布,擦拭幹淨,放在太陽底下,照一照,之後,收放起來,哪個也別想碰。有一回,鎮上另一家茶水鋪子上的挑水夥計,不吱聲,用了柳春耕的大水[木亮]子,柳春耕跟那夥計大吵了一番,叫人家下不了台。鋪子上下,燒火的,衝水的,都說,柳春耕這小夥,別看平時客客氣氣,碰了他的寶貝扁擔、水[木亮]子,說翻臉就翻臉,不能惹。
竹泓鎮算不得大,沒得像個樣子的馬路,也沒得像個樣子的樓房。鎮上住著百十戶人家,依著三四條磚街而居,多半為低矮平房。柳春耕家黃老板的茶水鋪子在鎮東頭竹三街上。茶水鋪子前後兩進,一天井,四合院。臨街敞開著的一進是茶水爐子,砌有兩間灶膛,兩隻大江鍋,鍋口加上木質的高邊,增加容量用的。有專人燒火,有專人衝水。鎮上居民都有到茶水鋪子上衝茶水的習慣。自家不燒熱水的。真是各地各鄉風,十裏九不同。何況香河離竹泓鎮好幾十裏水路呢。在竹泓鎮,衝茶水有給現錢的,一分錢二分錢的鉛殼子罷了。但多半是給茶水籌子。這是每月裏先買好了的,來衝水時,一熱水瓶水給一根籌子,竹製的,烙有黃氏印記。別人家鋪子上的籌子拿來是衝不到熱水的。一般而言,在一個茶水鋪子衝茶水的,都是老客戶。偶爾不給錢,不給籌子,衝瓶水,也可以。熟人熟事,低頭不見,抬頭見。茶水鋪後頭一進,住家用的。正廳正廂房是黃老板和家人住的,兩側的小廂房是鋪子上夥計們住,兩人一間,蠻寬敞的。柳春耕和燒火的住一起,兩人均需早起,相互有個照應。
柳春耕每天清早都得走過長長的竹三街,往鎮西那水樁碼頭取水。要想把茶水鋪子上兩隻大鍋注滿水,夠柳春耕挑四五趟呢。鋪子上的人都說,柳春耕肩上一副擔子,分量不輕呢。柳春耕倒覺得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挑四五趟水,走幾裏路,小菜一碟,小事一樁。幹一天活,累是累點兒,可一覺睡過,渾身又是勁抖抖的了。
要說起挑水這行當,頂舒服的是春秋兩季,一來氣候好,不冷不熱,二來身上衣服不多,爽身,不累贅。要是在夏季,就不怎麼舒服了。氣溫高,幹燥,渾身汗漬的,肩上多了上百斤的水[木亮]子,汗流浹背,常有的事。這時消耗人的體力蠻厲害的。這挑水,光有死力氣不行,得會用巧勁。肩頭的扁擔,身體的移動,擺手的幅度,均有講究。以同頻共振為佳,挑水省勁,且走得快。
柳春耕好像是夏天到的竹泓鎮,秋季進的黃老板茶水鋪子。挑水的柳春耕,那根檀木扁擔往肩頭一擱,百十斤重的水[木亮]子壓在肩上,腳下步子依舊勻稱,輕快。樣子歡快得不得了,蠻好看的呢!畢竟是棒小夥,力足。鎮上大媽大嬸、姑娘媳婦們望著柳春耕上身僅剩下汗衫兒,渾身勁鼓鼓的,大步走在竹三街上。
“嘖嘖,柳春耕那膀子,多粗壯!”
“瞎,那胸脯,鐵板似的。”
“瞧你們誇的,招個上門女婿得了!”
“嫁了柳春耕不更好?!”
真是三個女人一台戲呢!笑鬧起來,蠻凶的。
眼下,已經到冬天了。柳春耕日子蠻難過的。西北風呼啦啦刮個不斷,雪花漫天飛舞。別人鑽進熱被窩裏都嫌冷,柳春耕照例一清早就起身,走在竹三街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之後,到水樁碼頭上,破冰,取水。再“咯吱,咯吱”地往回走。幾趟下來,渾身成了雪人。居民在睡夢中醒來,聽見那熟悉的腳步聲,都說,柳春耕,蠻不容易的呢!
柳春耕在竹泓鎮上挑水雖說才幾個月的辰光,可一來二去,跟鎮上居民均成了熟人。於是乎,柳春耕做起好事來了。竹三街上的居民,沾上柳春耕的光了。
“柳春耕,給帶[木亮]子水!”
“好來。”
“給我家來一趟,煩柳春耕了呢!”
“哪裏話唦。”
“柳春耕,明兒早上再說呢,今兒不煩你了。”
“行。”
竹三街上的張大媽、李大嫂們,聽見柳春耕走過來的腳步聲,便紛紛從門縫裏探出頭,一邊跟他打招呼,一邊讓為各自家裏頭挑趟把水。
聽說柳春耕給不少人家挑水,且不是一天兩天了,黃老板心中蠻不高興的,找柳春耕問過一回,正色對柳春耕道:“你可是我花錢雇來的,再怎麼說也應為鋪子裏做事。”柳春耕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接受黃老板的訓誡,表示以後不會再這個樣子做了。
有了黃老板的禁約,柳春耕不敢再給張大媽、李大嫂們挑水了。依舊清早起來,挑了寶貝家夥,走在竹三街上。
“柳春耕,……”
“對不住了。”
“……,柳春耕!”
“黃老板不讓,真對不住了。”
鎮上居民蠻通情理的,原本讓柳春耕幫挑水,就是麻煩人家小夥的事,既是老板有話,也就不再為難他了。如此一來,反而讓柳春耕覺得不好意思了。在他來說,挑擔把水,不是難事,費些力氣而已,但老板話不好不聽,飯碗在人家老板手上呢。俗話說,捧人家碗受人家管,天經地義的事。柳春耕不再為居民挑水的事,自然很快就傳到黃老板耳頭裏了。一回,黃老板對柳春耕說,“聽話就好,聽話就好。”口氣蠻客氣的。
其實,黃老板不曉得,竹三街上,賣針頭線腦的蘭姑家,吃用之水,一直都是柳春耕挑的。即便是黃老板找柳春耕談話,也未間斷。一個女人,拉扯著細的過日子,更是不容易呢。柳春耕心裏話,一直不曾對蘭姑說過呢。
一樣子事情,在香河一陣風似的,傳得快得很呢。從香河到竹泓鎮幾十裏水路,卻把柳春耕與家人的音訊阻隔了。他妹妹翠雲出事了,柳春耕一點兒也不曉得。
不是說“冬閑”嗎?冬閑是冬閑,你想閑,幹部不讓閑。冬季事兒挺多:上河工。挖魚塘。挑路。做圩。還有上“大型”(大型水利工程的意思,鄉裏人識字少,說簡單點方便)。翠雲的事情就出在挖魚塘的時候。
一日,到是冬天裏頭難得碰到的好天,太陽曬得滋熬熬的,暖和得很。一幫丫頭、小夥在一塊挖魚塘。扁擔挑,木杠抬,一溜兒排開。號子打得震天響。這邊丫頭姑娘們的號子剛出口:“歪尼個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