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車路河工程地點在興化城東邊的旗杆蕩。旗杆蕩也不比烏金蕩麵積小多少,這會子,整個一個蕩子全部幹得見了蕩底子了。全縣頭二十萬人集中在這塊,響應縣裏頭的號召,建設車路河,旗杆蕩裏擺戰場,幾十萬人大會戰呢。一排排挖土的,一隊隊挑土的,鐵鍬挖,鏟子鏟,擔子挑,籮筐抬。一個工段連著一個工段,一個方塘挨著一個方塘。每個工段上都有某某團的旗子,每個方塘上也都有彩旗,在空中飛舞著,彩旗上印有“某團某營某連青年突擊隊”、“某團某營某連鐵姑娘隊”、“某團某營某連老愚公隊”等等不同的字樣。遠遠望去,旗杆蕩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大片,全都是民工,旗杆蕩一下子變得了人頭蕩,彩旗蕩。

“歪呢個好子,歪歪子喲嗬——”

“歪呢個好子,歪歪子喲嗬——”

挑擔子的,抬籮筐的,排成長長的隊伍,彎彎曲曲的,跟個在河裏遊著的水蛇沒得二樣,取土,運土,號子打得震天響,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在旗杆蕩上空回蕩。據說,像全縣上上下下都特別重視的一個工程,真正來自國家的補貼也還是少得可憐。當地民工們流傳著這樣子的順口溜:

“上大型,

把路挑,

自帶被子跟鍋灶,

自己的扁擔,

壓彎了自己的腰。”

旗杆蕩工地上,民工的工棚到處都是,擠擠簇簇的。白日裏,人都在蕩子裏挑啊,挖啊,工棚裏除了燒飯做後勤的,還有就是各團團部幹部們在研究工程上的事情,再沒得別的閑人呢。可太陽一落,氣溫馬上就涼下來了,不能下蕩子挑土,民工們便早早地吃了夜飯,就到工棚裏頭的洋油燈下,南說江,北說海。這可都是些身強體壯的男將,離了家裏的熱被窩有些時日了,一躺到床上,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直往上頂呢。胡聊神吹一氣,心裏頭想“那個”了,婆娘不在跟前,遠水救不了近火呢。這刻兒,便有人嘴上先快活起來,拿旁人家婆娘嘖味,哪家婆娘奶子大了,長得跟個馬奶子似的;哪家婆娘屁股尖了,一望就是個騷貨;哪家婆娘生得白淨標致,能跟她睡上一回,也不枉投身作了回男人。……再往下,屄兒屌的都出來了,不能入耳了呢。

也該派要出事了。那天清早,天剛麻花亮,琴丫頭起來淘米,燒早飯。琴丫頭是跟幾個丫頭、婆娘一塊兒被抽到香河村所在營部做後勤的。挑車路河這個樣子的工程,都是按公社建團,按大隊建營,按生產隊建連,整個工程成立一個指揮部。整個香河營,上百號民工的飯菜出自琴丫頭跟兩三個婦女手裏,夠忙夠累的。單那一大江鍋早飯,燒透了,用大鐵鏟子鏟下子,將鍋裏的米動一動身,再燒,也要累得琴丫頭她們汗滴滴的,氣喘喘的,不起早帶晚哪成呢。

琴丫頭胳膊上挎個大淘米籮,出了工棚,往河口去,走著走著,感到小肚子漲漲的,有了尿意,想小解了。四下裏望望,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點兒遮掩都沒得。工地上,女人不放便呢。琴丫頭這才想起來,聽人過耳傳言的,車路河工地上,前些天死了個女民工,在蕩心裏頭挖土的,挖得行行的,猛然丟了手中的鐵鍬,“撲篤”一聲倒下去,之後就不曾能醒過來。事後才曉得,女民工想要小解了,附近全是人,根本沒得有遮擋的地方,廁所更是連個影子都望不見。幾回想跑開去,挑擔子的一個挨著一個,叫她手裏的鍬沒得辦法往下停。自己想再忍下子,挑擔子的鬆些個,再小解吧。這個樣子想著,就是沒得鬆動的時候,忍得臉色由紅到白了,進兒傻白傻白的了。自己的兩條腿拚命夾緊,左右扭動著,難受呢。這一切隻有她自己在承受著。其他人忙得熱火朝天的,哪塊在意她臉色的變化和身子的扭動唦。終於,出事了。女民工的尿脬憋破了,整個下身濕漉漉的,抬進工地醫務室一折騰,再上船送進城裏人民醫院,早沒得用了,人活活的叫尿憋死了。

這會子,琴丫頭也忍得蠻難受的了。心想看來這事情假不了。要尿的時候,憋著真不行。原本還挎著的淘米籮,這刻兒隻好放下了,挎著實在跑不快。褲襠裏已經熬得急急的了,還好眼前總算有了塊蘆葦還蠻稠密的地方,琴丫頭一頭拱進去,褲子一褪,兩腿一岔,“嘩嘩嘩”,一條長長的水注子噴射出來,蠻猛的,聲音響得不得了。真是熬急了,琴丫頭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尿頭有這樣子長,尿勁這個樣子大。琴丫頭蹲著,一瀉千裏之後,長長吸了一口氣,蠻舒坦的。正準備起身,提褲子的當口,一個男將把她扳倒了,隨後就壓在了她身上。男將的那東西繃硬地插進琴丫頭的褲襠裏頭去了,幾乎沒有什呢費勁,就完完全全地進去了。說實在的琴丫頭蹲著的時候,真有點想那個了,就想要是春雨哥在就好了,兩個人好好快活下子,那才真叫舒坦呢。因而,琴丫頭下身小解之後,正濕潤著呢。哪想來了個不速之徒。

琴丫頭腦裏子一片空白,她還不曾弄得清爽是怎兒回事,就已經被那個男將強奸了。當那人心滿意足地從琴丫頭身上爬起來時,琴丫頭望見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人不是旁人,是香河村上的農技員陸根水。

原來陸根水在圩埂子上割蘆葦,蕩子心裏有地方滲水,不好下腳,營長讓他趁民工們不曾上工前先割些蘆葦,上工時好墊腳,免得上工後影響挖土、挑土的進度。譚支書是代支書不錯,可是這營長卻不是代的,營長就是營長,陸根水還想好好保住村農技員的位置呢,自然要拿出點表現來了。營長分派的事,馬虎不得呢,他早早起來,割蘆葦了。琴丫頭進蘆葦叢時被他望得清清爽爽,前天晚上和其他民工拉“葷”,弄得他早上起來,發覺被子裏頭粘滋滋的,“跑馬”了。這下子,琴丫頭不要怪旁人,是你撞到槍口上了,送到陸根水跟前來了,陸根水當真是吃素的?憑良心說,當下,哪個男將都不會放過的。他又不是柳下惠。

說起這回上“大型”,陸根水還是蠻開心的,柳春雨家成了“外流戶”,他沒得資格上工地。而他一直喜歡的琴丫頭卻來了,陸根水原以為柳春雨不來,琴丫頭十有八九不會來的。可這一回琴丫頭來了,讓他陸根水能天天望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了。他這樣早就起來割蘆葦,一方麵是拿表現,另一方麵也是想早上沒得人,能不能碰上琴丫頭,他曉得琴丫頭她們做後勤,早上起得蠻早的呢。

陸根水自個兒也不曾想到事情一下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一下子跪在琴丫頭跟前,失聲痛哭起來,“你不曉得我多歡喜你,哪天夜裏不夢你想你,可你的眼睛裏頭隻有柳春雨,我除了比他少個有文化的老子,我哪塊比他差唦,你從來不曾正眼看過我。我的心裏好苦好悶啊。”

“不許你提我的春雨哥,不許你提,不許。”琴丫頭發了瘋似的,兩隻手狠命地拽著陸根水的頭發,往地上拽。陸根水也不還手,隻顧哭訴個不住氣。“我陸根水怎兒就這個樣子倒黴呢,我歡喜的姑娘心裏頭想著的不是我,想跟我結婚的姑娘心裏頭想著的也不是我。小琴,我求求你,我倆都有了這事了,你就同意嫁給我吧,水妹那兒我去回了。香元現在也不是支書了,不能把我怎兒了。”沒等陸根水說完,隻聽得“啪”的一個巴掌,重重地打在陸根水的嘴巴子上。“不許你喊我小琴,你不配。”琴丫頭近乎在吼了。“小琴”這可是她心愛的春雨第一個喊的,也隻有他一個人有資格這樣子喊。你陸根水算什呢東西,也敢喊我小琴?琴丫頭感到心裏頭作[病字頭內一個反字],要吐。她感覺比剛才做那個還要難以忍受。畢竟那時,她的身體處於亢奮狀態,陸根水如若不是那麼玩命,琴丫頭的身體還不是太反感的。這會子就不同了,讓他喊“小琴”兩個字,是對琴丫頭情感的玷汙,這是琴丫頭絕對不能容忍的。

“去死吧,你這個人麵獸心的畜生。讓我嫁把你,做你的大頭夢去吧,除非我死了,你把我的屍首抬家去。”琴丫頭把“死話”(不容改變的意思)扔給了陸根水,自己踉踉蹌蹌地走了,離開了飽受屈辱的蘆葦叢。她心裏頭隻裝著柳春雨,這種事情不能把心愛的人曉得,也不能把再多的人曉得,琴丫頭丟不起這個人。這就叫打掉牙往自己肚子裏頭咽。

世上沒得不透縫的牆。陸根水在車路河工地上把琴丫頭奸汙了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香河村炸開鍋了。

這下子,可真要了三奶奶的老命了。前向時三奶奶還登上柳安然家門上,商議春雨夥跟琴丫頭正月裏就把大事辦了呢。哪曉得這話說了還不曾有幾天,就真的出了大事,叫哪個想都想不到的大事。這個挨千刀的陸根水,你這下子可把我家琴丫頭害死啦。一個姑娘家,怎兒能出這種事情呢,一輩子的話把子,叫我家琴丫頭日後怎兒抬得起頭來過日子啊。來娣子,來娣子,你怎兒就養出個這麼沒得人性的畜生小夥的呢?

三奶奶氣得恨恨的,讓“二侉子”關了代銷店的門,這可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就連平時上街進貨,“二侉子”的代銷店門也不曾關過呢。“把店門關了,跟我走。”“二侉子”從老母親說話的口氣裏頭聽出來了,這是在命令他,不容他再多說什呢了。“鴨子呢,根夥呢?”老母親把不在跟前的兩個也查點到了。“二侉子”給大門掛上大鐵鎖,對老母親道:“鴨子到譚駝子家忙去了,說是領了‘黑菜瓜’去楊家莊通話了。譚駝子到今兒還不曾放出來,香玉一個婆娘家不容易呢。”“不容易,不容易,你說哪家容易唦?你親妹妹出了這種事情,你們做哥哥嫂子的,就一點兒也不聞不問,良心上過得去嗎?阿根夥呢,死到哪塊去了唦?”“你消消氣,事情已經出了,你再氣隻能氣壞了身子,於事無補。阿根夥不是跟著上‘大型’了,你看你可不是氣糊塗了。”“這個不抬嘿的,什呢時候都指望不上。走,你跟我到來娣子家,我倒要有兩句跟她說下子呢。”三奶奶勁抖抖的,走在“二侉子”頭裏,直奔來娣子家。

來娣子家裏頭,來娣子正在哭訴呢,“根水夥,你個畜生小夥,我家孤兒寡婦的,把你養這麼大,哪個叫你做出這等畜生事來的唦,讓老娘的臉往哪塊擱啊,還虧得你家香元大伯那個樣子培養你,你就這麼不爭氣呢?”堂屋裏,香元也在呢,氣得呼呼的,兩隻手背在身後,不停地打轉。盡管香元不當支書,在停職檢查呢,可他仍舊不失支書的樣子。“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真是癩蛤蟆上不了戥盤。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全被他當著驢肝肺了。你家丟得起臉麵,我還丟不起這個人呢,來娣子你說,你要我怎兒跟水妹交代。”

真是人不偏心,狗不吃屎。香元說來說去,說到最後,還是為他寶貝丫頭水妹著想呢。原本水妹就不滿意陸根水,說正月裏跟他結婚勉強得很,現在出了這種事情,水妹還會不會答應這門婚事,香元無法作主。他就不曾替琴丫頭想下子,一個姑娘家往後怎兒弄,柳春雨還會娶她進門麼?

“來娣子,來娣子,你出來,我有話要跟你擺開來說。”三奶奶一到來娣子家門口,聲音就高起來。來娣子連忙三從堂屋出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老嫂子,我家對不起你家琴丫頭,對不起你家一家子。”說著哭著,“撲通”一聲,跪在了三奶奶跟“二侉子”跟前。接著又罵起自家小夥來,“根水夥,你個活畜生,比拿刀子殺了老娘還要狠啊,老娘日後還怎兒抬頭做人,哪還有什呢臉麵,臉麵都被你丟盡了。”

“走,你同我一起去工地,找不到你家根水夥,我不會答應(罷休之意),我恨不得咬他一塊肉下來,來殺殺氣。”“老嫂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哪個不舍不得琴丫頭唦,也跟你是一個樣子的心情呢,望見這個沒毛的畜生,我當老娘的都恨不得咬他一塊肉下來呢。”

真正恨不得咬他一塊肉下來的,不僅是她們兩個,最恨的是柳春雨。柳春雨心想,陸根水屙屎把黃膽給帶掉了,不管怎兒說,琴丫頭是他柳春雨喜愛的丫頭,你還做出這樣的事來,真是缺德呢。我柳春雨再怎兒在琴丫頭跟楊雪花之間痛苦徘徊,也輪不到你陸根水來傷害琴丫頭啊。“小琴啊,還是怪我不好,如若不是我一時候衝動,跟楊雪花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就不會痛苦彷徨,也就不會冷落你,那樣子的話,我怎兒可能讓你一個人去車路河工地呢。我去不了,也不會讓你去的。我去了,自然會保護你的。現在你叫我怎兒辦唦?”柳春雨忽然感到琴丫頭不再是他的人了,他跟琴丫頭之間隔著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陸根水竟然做出這等下賤的事,讓水妹毫不猶豫放棄了跟他的婚姻,水妹明明白白告訴香元跟巧罐子,自己寧可單過,也不願意嫁把這樣子的一個男人。在水妹看來,她跟陸根水同樣在那個事情上出了問題,水妹是滿懷著愛意去做的,她腹中的小生命是愛的結晶。世人不能接受,她並不感到羞恥。而陸根水就不一樣了,他發生這一切,完全出於一種動物的本能,就是一種純粹性欲的滿足,根本談不上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在當中。

如若說水妹對陸根水有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鄙視,那麼楊雪花對陸根水從內心卻滋生出一絲絲感激。盡管,這對楊雪花來說,祈盼這種狀況出現近乎惡毒,對琴丫頭是如此的不公平。但青年男女之間的感情原本就是自私的,排他的,甚至是沒得什呢道理和理由的。楊雪花當初說實在地,就曾痛恨過這個世界的不公平,為什呢同樣是愛,她楊雪花的柳春雨就不接受,而琴丫頭就那樣子的幸福,真的讓人好忌妒噢。楊雪花無端地覺得是自己的癡情打動了上蒼,於是才生出如此的變故。她甚至感受到,柳春雨在一步一步朝她走來。他的腳步聲,敲打在楊雪花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