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小夥們馬上接上茬:“歪——歪子喲——嗬——”想占丫頭姑娘便宜的,眼珠一轉,號子從嘴裏頭喊出來,變成了:“歪(玩)尼(你)歪(玩)子喲(要)——”
沒多會子,發焐了。脫衣裳了。丫頭小夥,你捏他摸的,動起手腳來了。在生產隊上做農活,不光是男將兒跟大婦女(養了幾細小的,在香河一帶均被在“婦女”二字前頭加上個“大”字。這婦女“大”在哪塊呢)經常鬧笑,丫頭小夥在一塊也蠻歡喜鬧的呢。這刻兒,挖開了的方塘深下去了,在塘底沒得一絲兒風,空氣裏,散發出陣陣撩人的汗腥味,叫這幫青年人興奮,不安。於是,丫頭姑娘們想唱了,自然又是翠雲頭一個開腔——
“哥你在外頭走,
帶著妹子一雙手;
哥你穿了妹的鞋,
遠行千裏要回來。”
小夥們聽得貓爪子蹈心,急猴子似的,扯開粗嗓子——
“豌豆花兒白,
大麥穗兒黃,
麥田(那個)裏呀,
大姑娘會情郎,
哪知來了一陣風啊,
哎喲喲——
哎喲喲——
刮走了姑娘的花衣裳。”
小調唱得小夥們野心了。有人瞟上了翠雲鼓鼓的胸子,衝著翠雲直叫歡:“翠雲,你脫光了上身,在方塘底下轉一圈,我們幾個給你買嶄新的的確涼褂子穿!”
雖說,翠雲她們這幫丫頭姑娘靠大麥子飯跟粥飯菜、麥浪頭(二樣均為蘇北一帶常見的野菜,粥飯菜單棵子蠻小的,一棵子上長有兩片葉子,短短的,圓圓的,沒得一點兒棱角,莖部略微短了點兒,呈紅色。粥飯菜,莖紅葉綠,長在田野上成片成片,平整整的,蠻好看的;麥浪頭兒,跟粥飯菜比起來,葉子多,棵子大,到了根子上也有些個泛紅亞色,淡淡的,比粥飯菜更潑皮,長成一團團的,蓬蓬勃勃的的樣子)填飽肚子,可她們的身子依舊一個勁兒往高裏竄,胸子還是瘋瘋傻傻地鼓起,惹得一幫小夥整日圍了她們這幫丫頭姑娘轉。上工下工,這些個毛頭小夥,寧肯多跟“祥大少”們說句好話,想法子也要跟丫頭姑娘們在一塊做農活。邊做活,邊撩笑。興致來了,唱些當地流傳甚廣的調情曲兒,解乏。這當中,頂被小夥們看中的要數翠雲跟琴丫頭,她倆是姑娘堆裏的人尖尖。琴丫頭有柳春雨護著呢,現時經常跟柳春雨一塊外出賣豆腐,在隊上做農活的時候少多了。翠雲就不同了,雖說有人幫她介紹過個當兵的,一直沒得下文,在小夥們看來,不能屬明花有主呢。
“賭!”“賭!”“賭!”小夥們敲著扁擔、杠子,籮筐上了天,方塘底下像開了鍋。撩著。哄著。“一件的確涼褂子?吹牛屄吧。”丫頭姑娘們有些見疑。那可得十來塊呢。要曉得,天沒亮出工,一天才做角把錢。“烏龜王八蛋騙人。”小夥們嚷起來。
“賭。方塘底下就這幾個毛人,怕什呢唦,又吃不掉你。”跟翠雲一塊挖魚塘的丫頭姑娘們在一旁慫恿著。“賭就賭。”翠雲覺著那兩隻脹脹的玉兔,蹦達著,直想往外竄。這刻兒,有人唱起了阿根夥曾經唱過的一首舊時小調:
“姐兒生得漂漂的,
兩隻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裏嚇得跳跳的。”
等到翠雲在方塘底子上一圈溜下來,渾身燥熱,直想喊出聲來。她抬頭一望,人竟光了。翠雲腦門子上像被什麼東西猛擊了一下,“嗡嗡”的,腳下一軟,跌坐在方塘底上,愣愣地,傻傻的,好半天不曾有什呢反應。太陽光暖和和的,照在翠雲光潔的胸部上,兩隻圓滾滾的奶子,毫不領會翠雲此刻的心情,依舊翹翹的,顯得有些個張揚,充滿了青春朝氣。
翠雲兩隻眼睛無神地盯了遠處空白的天空。那天空,空白得那般刺眼。連太陽光在她看來,都變得白碴碴的了。猛地,手無意中觸到自己的胸子,“哇”地一聲,翠雲撲到那雜亂的衣物上,雙手狠命地掐那依舊翹翹的奶子,淚水不斷纖兒湧出來。
出了這事,閑話多起來。村上人不正眼看她了。其實,一到夏季,這裏上點年歲的婦女,多半敞胸,搖扇,和男將坐在一條凳上。說笑,乘涼。即便是年輕婆娘媳婦,開了懷,生了細小的,給自家細的喂奶,當了旁的男將的麵,也會旁若無人地撩起褂子,捏住白在在的奶子往細小的嘴裏塞。然,做丫頭姑娘時,萬萬不行的。稍有放肆,便遭眾人指責。本地鄉俗,曆來如此。龍巷上,老太婆們,正談翠雲的事呢。“翠雲丫頭,膽子也太大了。”“說的是呢,丟人現眼啊。”“嗨,出了門還能有個好。”……
多虧琴丫頭天天來陪著翠雲,要不然,柳春雨真的不曉得怎兒辦了。家中出了此等醜事,柳老先生還能曰些什呢唦。春耕夥跑出去,讓他家變成了“外流戶”,老先生情麵上已經蠻難看的了。眼下,自家丫頭又出了這等事情,氣得老先生話都曰不出了。這可是對他家又一重重一棒啊。“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柳某枉為一個讀書之人,教女無方,教女無方。”柳安然對著家神櫃上方的毛主席畫像,深深作揖,把頭彎得很低很低。
柳安然病倒了,幾天不吃東西了。三奶奶拎了一包果屑子,一包桃酥餅,來看望老親家了。見是三奶奶來了,翠雲和琴丫頭從小平頂出來,把三奶奶從前院扶進堂屋子。“大兄弟,老嫂子來望望你了。”三奶奶不曾在堂屋停下子,屁股挨都不曾挨下子大凳,直接朝東房間來了。春雨夥這才跨出東房門把三奶奶讓進去。東房裏,村衛生室的水妹正在給柳安然掛鹽水。鹽水瓶子吊在床鋪邊床架子上,瓶子裏頭正“咕咕”地往上冒氣泡呢。到底是上了歲數了,人又長得瘦參參的,血管倒顯得大了,鹽水滴起來蠻快的。原本雙目微閉著的柳安然,耳頭裏聽見三奶奶的話音,身子動了動,睜開眼睛,想拗起來。“勞你大嫂子,還來看我。”沒等三奶奶說話,水妹連忙三將柳安然掛水的膀子摁住,“不能動,針管子動歪了,離了血管就掛不下去了。”“躺著,躺著。把茶食放在床頭櫃子上,什呢時候想吃就弄點吃吃。”三奶奶邊對躺在床上的柳安然說著,邊把果屑子跟桃酥餅交給春雨夥。“我這一病不是時候呢,不知何時下得了地。眼看著快進冬月了,正月裏給他們倆個辦大事,還有好些個事情要準備準備呢。”聽柳安然這麼一說,站在一旁的琴丫頭臉色有些個泛紅了,拽著翠雲的手微微捏了下子,沒得幾個月就是這家子的媳婦了,就是她心愛的春雨哥的婆娘了呢。琴丫頭悄悄瞟了柳春雨一眼,發覺站在水妹身後的春雨哥麵子上一點表情都沒得,心思不在這間屋子裏頭呢。老子的話,翠雲自然也聽見了,她頭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情。三奶奶聽親家這個樣子一說,心裏頭不免擔心起來。眼前的這對小人兒,不把大事辦了,她實在是不放心呢。你想想看,連翠雲這個樣子的丫頭,竟然鬧出這種笑話,讓大人不放心,不省心。老話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早點兒把琴丫頭送到柳家來,她三奶奶也就放心了。於是,三奶奶轉過身來問水妹:“這是個什呢‘講較’(鄉裏人對病的另一種說法),要拖到幾時才能下地唦?”三奶奶說的“下地”,不是到地裏勞動的意思,而是指病人身體好了,能從床上下來,在地上走動了。“就是發高燒,掛幾瓶鹽水,退了燒就好了,頂多也就四五天吧。”水妹直了直自個兒的腰,用手在後頭捶了捶,她躬著身子給柳安然查靜脈,掛水,時間長了些個,她自身再加上一個小生命,份量自然就不一樣了。三奶奶對水妹的事情也是過耳傳言的,今兒親眼一望,倒是真的了。水妹這身子,開春怕就要養了。還聽說要找春雨夥做繼父老子呢,那我家琴丫頭怎兒辦呢?這個樣子一想,更要快弄快,把琴丫頭的大事在正月裏辦了。三奶奶主張拿定,隨他哪個也不要想改了。
“各生產隊注意啦,各生產隊注意啦,今年上‘大型’勞力的名單趕緊報到大隊部來,大隊上複核後沒得幾天就要組織起來,一塊開發到工地上去了。”
這是譚代支書的聲音,大隊部大喇叭裏頭有些時日聽不到香元的聲音了。譚代支書,是村子上的大隊會計,平日裏喊大喇叭的時候不多,偶爾香元讓發個開會的通知之類的,從來不曾讓他說過什呢要緊的事情。這回子譚支書可是走到台前來了。譚支書,盡管是個代支書,在村民們望起來,就是支書,嘴上喊起來便是“譚支書”長,“譚支書”短的。不像在部隊,代就是代,副就是副。“二侉子”剛回來的那幾年,見了人家當幹部的,總是把職位喊全了,弄得人家不尷不尬的。有一回,公社王主任到香河村檢查指導工作,路過“二侉子”的代銷店,轉進去彎下子腿子,歇下子。“二侉子”波斯獻寶地掏出根“飛馬”,遞到王主任跟前,說了句:“王副主任,請抽煙。”王副主任一聽,手一該,拿腳就跑,也丟下句:“不抽。”“二侉子”心裏頭奇怪呢,他特意拿的好煙呢,怎兒不抽呢?他哪塊曉得,從來不曾有人這個樣子喊王主任呢,更深的原因“二侉子”就更不曉得了,王主任當這個副主任也有不少年了,原本是要當主任的了,可不曉得哪個絕[屍從],在縣裏頭來考察時,放了王主任的黑槍,說人家跟公社女知青腐化(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一弄把個好端端的一把手主任的位置不曾弄得上去。縣裏頭慎重呢,說是培養一個領導幹部是多麼不容易,這男女關係上的事情很難說得清,你又不是捉奸在床。可不能因此而對一個同誌不負責任。但畢竟是有了這方麵反映的,一點兒不聞不問也說不過去,同樣也有個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高度負責的問題呢。這樣子一來,縣裏頭意見,暫時擱一擱,副主任先繼續幹著,過一陣子再弄個以副代正。“二侉子”無意當中戳到人家王主任麻筋上頭了,能給你“二侉子”好臉色麼?!
香河一帶,“大型”年年有。這上“大型”的勞力,每個生產隊抽選幾個。苦雖說苦點,可弄得好,一冬下來,能賺個百十斤糧呢——上“大型”,國家、隊上都給補貼的。自知一冬難熬的,或是冬冷沒人“焐腳”的(光棍的意思),在家沒念想,想賺些細糧回來過年的,都爭著要去。問題是,不是哪個想去就去得了的。上“大型”的勞力得個頂個的有用,得精挑細選。村民們口頭上這個樣子說的——
“大型一揀,
中型一選,
家裏剩下瘸腿瞎眼。”
“大型”多半是國家重點水利工程,“中型”是公社利用冬閑興修水利而搞的。一個村子上被選走兩批勞力,家裏頭無疑剩下的是些個上了歲數的,老弱病殘的了。
被抽選上的,稱做民工。挑一副擔子,一頭打著棉絮卷兒,裏邊夾些吃飯家夥。另一頭捆著擔箕大鍬,擔箕裏綁著個小罐子,黑紅黑紅的瓷。罐裏裝滿了老鹹菜,同樣黑紅黑紅的。不管吃飯,還是喝粥,都拿它當“鹹”,那味道噴噴香,蠻下飯的。幹過民工的都這麼說。
“祥大少”不管是香元當支書,還是大隊會計當支書,有一樣是每年鐵定的:生產隊請上“大型”的民工吃一頓肉飯,給臨行的民工們“送行”。因為,這一去就是一冬。三五個人代表一個生產隊去的。送行酒多半放在晚上,地點還是老地方,在生產隊會計家辦。送行酒蠻簡單的,說不上幾盤幾碟。為主的就兩樣:一是“大麥燒”,從“二侉子”代銷店打來,把沒把錢就沒得哪個問了。不僅是生產隊這個樣子,就連大隊部來人,也是經常有人欠賬,沒得人還賬。真是像人們常說的,一吃胡子一抹呢。弄得“二侉子”捧了個記賬薄子空歡喜。
再一樣鹹就是豬頭肉。“大麥燒”用藍花大碗裝滿。豬頭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塊子,肥顫顫的,堆滿了粗瓷“二郎盆”。這刻兒,民工們便甩開肚子,風卷殘雲,猛吃猛喝。吃這麼一頓不花票子的肉飯,實在是雞子啄石頭——難得。“祥大少”呢,想得挺周全,酒足飯飽之後,便讓阿根夥往桌子上丟上一副黑乎乎的紙牌。“來來,不要客氣。坐,坐。”“祥大少”說話的當口自己已經在上首坐了下來。“你們幾個要去一冬呢,今兒晚上陪大夥玩一回!”“隊長說了陪你們呢,還不快弄快,坐唦。”阿根夥多事好情地把民工們一個一個往桌子上拉。盡管民工們大都上了酒,然而隊長都坐下來了,情麵難卻呢,隻得也坐下來,伸出手去,抖抖活活地摸牌。“祥大少”依舊是老一套,悠然地打開半導體,一邊聽《秦香蓮》,一邊伸出兩個指頭放在舌頭上濕一濕,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之後,出牌,碰牌,摸牌,成牌。他總是成對對符、一條龍之類大牌,小牌他不成。成得高興了,便給阿根夥發一根紙煙。得到獎勵的阿根夥,望旁家的牌,指指點點的更凶,民工們雖說上了酒,也不是糊塗到阿根夥動手的意圖都不懂,自然按意思出牌,“祥大少”越發高興了,掏出包“經濟”,丟到阿根夥手上:“給我發給他們抽,今兒晚上不抽旱煙,香煙本人包了。”
今年上“大型”是挑車路河,縣裏頭頂重要的“一號工程”。“一號”在當幹部的看來,是排在頭一位,非常重要的。在當地人習慣中,“一號”是廁所的代名詞。興化城裏頭的人,清兒大早上的,在巷頭子望見,彼此招呼一打,“早,上一號。”“上一號。”一條小街上頭,隔不多遠就會有一所公廁。可別小看了這公廁,人生在世吃喝拉撒,缺了哪個環節均不行。今年車路河“一號工程”,就是在這個“一號”上頭出了問題,出的問題還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