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大忙過後,村民們騰出手來料理料理自家的自留地了。原先長著的芋頭、山芋之類要挖,要“扒”。當地人,對於芋頭叫挖,幾個扛了鍬兒筐兒之類的東西下地,相互之間打招呼:“挖芋頭去啊?”“哎,挖芋頭。”“也是挖芋頭麼?”見是扛著同樣的鍬兒筐兒之類的東西,挖芋頭的便主動一問,帶猜測的意思在裏頭呢。“不是的,去扒山芋。”“噢,扒山芋。”其實,這兩樣活計差不多,為什呢芋頭叫挖,而對於山芋則叫“扒”呢?這挖與“扒”雖說就農活來說,都是把生長的東西(這裏指芋頭、山芋)從地裏挖出來,確實差不多。但隻要是熟悉農村的就能曉得,芋頭長在平地上,芋頭根在地下,得挖。山芋長在壟子上,壟子是高出平地的,無需向下深挖,用鍬翻開壟子,山芋便露身了,這時,手都能從土裏扒出山芋來,用“扒”貼切得很。
挖了芋頭,扒了山芋,這時的自留地多半長醃菜。
一家一戶的,在各自的自留地上精耕細作,描龍繡鳳呢。各家均有各家的想法,自家的幾分地都弄不好,會被旁人說,“這家人家不抬嘿呢,幾分菜地長得像狗啃了的。”說出去也丟人喲。家裏大的丟人就丟人了,還會影響到家中的細的,小夥不曾說親事(找對像),丫頭不曾把人家(找婆家),旁人就會說,“這家人家的小夥不能把,丫頭不能要。”“不能把”就是有姑娘不能嫁把他的意思。不曉得情況的興許會問,為什呢唦?這還不明了得很,鄉裏人家,一年到頭離不了種地,做農活,講究的是樣樣拿得起,件件放得下,沒得這一手,不能算是個合格的種田的,在鄉裏人看來是個半吊子,沒得出息呢。丫頭嫁把這樣子的小夥,小夥娶了這種人家的姑娘,均是要吃苦受窮的。
地上露水不曾幹,柳春雨、柳翠雲兄妹就上了河北自家的自留地上了,栽醃菜。春雨一個人打菜塘子,翠雲栽。翠雲畢竟是姑娘家,做事細,嫌哥哥打的菜塘子不好,塘裏的垡頭破得不細,不勻。“哥,不要圖快,慢工出細貨。”翠雲蹲在地上,頭也不抬,自顧從籃子裏拿菜秧子,用短柄的小鍬往塘子裏栽。邊栽,邊用小鍬把塘子裏的土垡頭剁剁碎。“你以為是描花樣子,繡花呢。栽你菜吧。”柳春雨對妹妹的口聲不好。翠雲感到蠻奇怪的,二哥從楊家莊望了趟楊雪花回來之後,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悶悶的,總是陰沉著臉,對琴丫頭也有些個不冷不熱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翠雲心裏頭正想著琴丫頭呢,琴丫頭老遠地往這邊來了。翠雲最先望見的是田埂上有個穿紅褂子的,一蹦一跳地朝這邊跑。細細一望,真是琴丫頭。不用說,是從豆腐坊找得來的。這刻兒,太陽已經升上來篙子把了,太陽光照在琴丫頭的紅褂子上蠻好看的。“快來,快來,正想你呢。”翠雲想著琴丫頭一過年就是自己嫂子了,一家人了呢,心裏頭就有種親切感。“要不要我幫忙唦?”琴丫頭這話是說給柳春雨聽的。“要,自然是要啦。我跟二哥話不投機,你來了正好和我邊說話,邊栽菜。”翠雲站起身來拉琴丫頭,正好直下子腰。別看栽菜不是什呢重活計,蹲的辰光長了,腰吃不消呢。
“來啦。”琴丫頭人已經站到跟前了,柳春雨才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手上的洋鍬並不曾停,在挖塘子。“嗯。”琴丫頭聲音變得低低的,輕輕的。琴丫頭曉得春雨哥為楊雪花的事心情不好呢。好好的一個大姑娘,一朵花剛開呢,命不得長了,叫哪個望了也會心疼難過的。況且,楊雪花還“望”中了春雨哥,春雨哥又多了一份心疼和難過。不要緊的,過了這一陣子,春雨哥肯定會心情好起來的,沒得幾個月她就要跟春雨哥成親了,到時候有她在春雨哥身邊,安慰他,照料他,服伺他,一定不讓他心裏難過。琴丫頭想著跟春雨哥在一起的那些事,不禁有些臉紅了。心想,隻要一結婚,怎兒做哪個也管不了,也不犯法。琴丫頭質樸的覺得,兩個人不曾結婚就做那些事,盡管蠻開心的,還是不怎兒好。結了婚,怎兒做都合法。這個樣子一想,假裝從籃子裏拿菜秧子,瞟了柳春雨一下子,她的春雨哥木頭呆子似的,一洋鍬,一洋鍬的,重複著,眼睛裏一點兒神都沒得,心根本不通在打菜塘子上。難怪翠雲說他菜塘子打得不好,塘子裏垡頭都不曾破呢。
柳春雨這向時,一直心情不好。望著眼前的琴丫頭,他內心愧疚得很,覺得對不起她。從楊雪花家出來,見到站在村口等候他的琴丫頭,柳春雨就有些個後悔,自己在楊雪花家不該那個樣子,不該跟在楊雪花後頭瞎衝動。你衝動什呢唦,衝動了是要受懲罰的。這才叫衝動的懲罰呢。可不是,這些日子,柳春雨自己在懲罰自己呢,心裏頭矛盾得很。琴丫頭蠻可愛的,柳春雨覺得跟琴丫頭在一塊,蠻好的,想起來都有種莫名的衝動,是琴丫頭讓柳春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這一輩子,他不會把琴丫頭忘掉的,這是一個讓他生命升騰的女人。
楊雪花呢,他柳春雨也已經把人家擁入懷中了呀。麵對這個樣子癡情的姑娘,哪個小夥不動情唦?楊雪花當著柳春雨的麵,說得撕心裂肺的樣子,淚流滿麵了,隻不過是告訴柳春雨,楊雪花非常愛他。柳春雨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姑娘如此的癡情呢?更何況,楊雪花真是個美人坯子呢,哪個小夥望見漂亮姑娘不心裏頭癢癢的唦?
柳春雨明顯地消瘦下來了,夜裏經常做惡夢,一會兒夢見楊雪花真的病死了。楊雪花捧著一顆血淋淋的心,對柳春雨說,你不肯娶我,太讓我傷心了,你望望看,我的心在流血啊。一會兒夢見琴丫頭披頭散發的,舌頭伸多長的,變成吊死鬼了。找著他,不讓他走。說是柳春雨不是東西,跟我琴丫頭好了,整個身子都把了你了,背地裏你又跟別的女人好上了,我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了。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呢意思唦,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吧。急得柳春雨渾身虛汗,睜開眼睛使勁掐掐自己,才曉得原來一切均發生在夢中。
又該派繳公糧了。香河一帶,繳公糧,一年集中在夏秋兩季:夏季賣麥子,秋季賣稻子。一般說來,種稻子的麵積要比種麥子麵積大得多,因而,秋季賣稻子的量要大,各個生產隊安排繳公糧的船就多,船一多,上船的勞力就自然多起來。
繳公糧的船,多半是木頭大船,船艙蠻寬大,蠻深的,裝個千兒八百斤糧食不會有事(鄉裏人避諱蠻多的,這裏“有事”暗指沉船,明說不吉利),如若再加簧板、結子,那就沒得數了。木頭船,有個好處,浮力大,吃得重。因而,這秋季香河上望到的繳公糧的船,大多堆得高高的,簧板一塊一塊夾在船艙邊上,結子一圈套一圈,往上盤。稻子早堆得出了船幫子了。這個樣子的一條船,沒得幾個壯勞力,是行不起來的。算起來,一條船上,得有兩把篙子,兩把槳,一把櫓,這就得四五個人了,有的船上還有一根纖,又得一個人。如若篙子、槳、櫓、纖一樣不差,五六個大勞力一齊用勁,那糧船便“呼呼”地吃著浪頭向前,快得很呢。一般說來,配不到這麼全。繳公糧的船一多,哪塊有這麼些頂場的勞力唦。於是,雙篙換單篙,雙槳換單槳,上船的也隻好馬虎些個,將就著開船。如若是離縣城糧庫遠的,隻好在水路半途中過一宿,第二天天亮繼續開船。這樣一來,繳公糧的船頭上均砌有鍋腔子(當地一種土灶),基本的鍋盆碗筷也是備好了的。因為即使不過宿,多半也有一天來回呢,中飯非要在外頭吃的。鄉裏人,少有人進城上館子的,多半自帶糧食在船上煮了吃。舍不得花這個冤枉錢呢。
上船的大勞力,盡管都是膀大腰圓的,有的是力氣。但撐船,劃槳,搖櫓,拉纖,均有講究,幾十裏水路,糧船吃水又深,沒得一把耐力,是不行的。行這樣的船,最怕程咬金的三斧頭,三下五除二,開頭船行得呼呼的,沒得多遠的路,歇氣了。這是行糧船所忌諱的。用鄉裏人掛在嘴邊子上的話,鄉裏人屙屎頭子上硬。不行。
香河村,大勞力不少,繳公糧上船樣樣拿得出手的不算多。柳春耕算一個,矮冬瓜,不僅有把膀勁,也還會用巧勁,有耐力。他一跑到今兒都沒得影子呢,眼下賣秋糧肯定指望不上了。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三狗子,搖櫓、拉纖均是一把好手。
三狗子身高個大,三十來歲的壯漢子,渾身肌疙瘩肉鼓鼓的,塊塊是勁。手指粗的纖繩往他厚實實的肩頭一搭,腮幫子鼓起道道肉棱來。纖,繃得緊緊的,急急的,不再打枉了。被拉的糧船“嘩啦嘩啦”吃著浪頭,輕快地前行。這時候,搖櫓的往往變櫓為舵,把把方向;撐船的變成了“打水的”(正規運輸船上的一種職業),站在船頭用船篙試試水的深淺,不致讓船擱淺。這刻兒,一船人均停下來了,沾沾三狗子的光,不再費力氣了呢。三狗子自然不去計較。不是有這麼句話嗎,力氣有個財,日裏去了夜裏來。他三狗子有的是力氣,總該派用場的。所以,生產隊上人無論做什麼事都爭著跟三狗子同船——那等於享清福!跟三狗子同船頂多的,要數香元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