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村上頭一回賣秋糧,香元直接點三狗子的將:“老三,今兒夜飯後要‘祥大少’早點到倉庫提稻子,要上街交公糧了。幾個隊一齊去,村上我親自帶隊。老規矩,你跟我上頭條船,這個頭可要帶好呢。一不能讓其他人望你的笑話,二不能讓其他村望我香元的笑話。明兒一大早開船。”三狗子曉得,支書說的均是蠻實在的,繳公糧的,不隻是他們一隊,全村七個隊呢;也不隻他們香河村,整個公社幾十個村子呢。三狗子自然是想好好表現下子的,不讓自個兒丟臉事小,為支書爭麵子事大,那可是香河村的麵子呢。“支書,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好了,下定決心也要完成任務。”老實巴交的三狗子還從來不曾向香元表過衷心呢。
第二天一早,三狗子跟往常一個樣子,拎個自家婆娘早紮好的藍得發白的舊方巾兜,方巾兜裏包著[豆昔]]子餅,硬硬的,不好嚼,蠻熬饑的。上了平日裏賣糧常蹲的船。三狗子上船之後,沒多晚同船的也到了。他們幾個男將拾頓拾頓篙兒槳兒之類,三狗子則從船艙裏頭拿出拉纖的繩子,理一理,隻等香元一到就開船。
香元呢,這會子再挨著場頭子巡查下子,七八條船頭一回賣秋糧,要放上個響炮仗,得過細下子,不能出事。巡查妥當了,隻見他大步跨上三狗子他們的船,喊一聲:“開船。”緊接著有人放聲高喊:“開——船——啦——”於是,每條繳公糧的船上都行動起來,拿篙子的拿篙子,劃槳的劃槳,搖櫓的搖櫓,均忙活起來。
頭條船帶著香河村賣秋糧的船隊,沿香河水路向縣城糧庫進發。七八條堆得高高的糧船,行駛在香河裏,蜿蜒綿長,真好像一條大蟒蛇,在水裏奮力向上遊著。一袋煙的工夫,賣糧的船隊出了村莊了。這時候,三狗子丟下手中的船篙,背了一筐纖繩,一躍上了河岸。隻見他把纖繩子抖撒開來,把帶圈子的一頭往肩膀上一套,快跑幾步,纖繩子急繃了,便躬下身子,拉起纖來。三狗子一人拉纖,撐船篙的,拿舵(也是以櫓代舵)的社員均在船上歇下來了。畢竟是秋天了,岸邊的楊柳被纖繩子一刮,葉片飄飄的,飄到河裏去,浮在水麵上,很快就甩到船後頭去了。香元這刻兒掏出根“飛馬”含在嘴上,隻覺得河岸上的樹一棵接一棵,不住氣地後退。三狗子拉纖賣力,糧船行得快呢。香元蠻滿意的。
過河汊的工夫,三狗子回到船上,一隻腿半跪在船頭,兩隻蒲扇般的粗手一拚,捧幾口清滴滴的河水,潤潤嗓子。隨後撩起白粗布褂子的旯旮,抹了抹嘴臉,從口袋摸出支8分錢一包的“經濟”,——說實在的三狗子平時是不抽這種煙的,多半是卷煙葉子。這回跟支書出來,抽煙葉子不大像話呢,昨兒晚上才到“二侉子”代銷店裏買的。再掏出洋火,點上,有滋有味的吸起來,鬆一口氣。
“來,我這塊有好煙,抽一根!”香元從口袋裏掏出根“飛馬”。三狗子並不謙讓,接過來,用自個兒的煙頭過著了火,輕輕地“叭嗒”了兩口,滋味實在是兩樣。他不信似地扭頭望了望支書,支書正雙目微閉,倚在稻堆上吞雲吐霧。“哎,老三,支書給了好煙,可要拉到南門(口羅)。”其他勞力蠻眼饞三狗子嘴上的“飛馬”的。三狗子聽歸聽,並不曾答腔。他正細心地品著“飛馬”的味道呢。要曉得,鄉裏人家一般是吃自家種的煙草,很少買紙煙,抽好一點的紙煙更少。
船過了河汊,香元大概以示自己的恩德,竟毫不吝嗇地又掏了一根遞到三狗子手上:“今兒是費力了,工分嘛,……不要犯愁。”
三狗子依舊接了過來,極小心地放在衣兜裏,跨上岸,嘴裏的煙屁股還舍不得丟。又賣力地放開腳步。船似乎更快些了。沒行多會子,船慢了些個。原來,三狗子嘴上的煙屁股有些燙嘴了。三狗子右手捏住,左手在衣兜裏摸煙嘴子。不巧得很,一陣風起,煙屁股刮到河裏去了。三狗子眼巴巴地望著它在水麵上下波動,眼巴巴地望著它沉下去。歎了一口氣,極不情願地將煙嘴子放回衣兜,又歎了一口氣,才低下頭去,邁開腳步……
漸漸地,香河村甩到後頭望不見了,縣城的影子便出現了。糧船上的人們興奮起來,“望見了,望見了。”“大家夥兒加把勁,前頭就是興化城了。”香元站起身來,手朝後邊的其他船舞了舞。“哦,上街了,上街了。”有個把男的把細的帶了來的,細小的無聊了老半天了,望來望去就是水啊,樹啊,還有就是蘆葦蕩啊,沒得什呢好玩的。這下子好了,望到街了,街上一定好玩得很呢,能不高興麼,出生出世頭一回呢。鄉裏細小的,哪有什呢機會進城上街唦,一天到晚圍了“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轉,不曾見過什呢世麵呢。興化城,在香河村細小的想像當中,就跟天堂差不多了。
香河村的糧船,終於到了城南大碼頭。在香河一帶,村民們說起來,城不叫城,叫街;進城不叫進城,叫上街。村民們這個樣子說,並不是完全沒得道理。興化城,算不得大,東西隻有一條街。街便是城,城便是街。這樣一來,叫街到顯得更為確切了。
興化城四麵環水,東西南北各有城門,早年間新四軍浴血奮戰時留下的見證。據說,三奶奶家男將,“王排長”在攻打興化城時,搶占城牆,被鬼子砍掉雙手之後打死的。那場戰鬥蠻慘烈的,死人無數,血流成河了。不過,現時的東西南北四城門,各派上各自的用場了。東門是豬行,鄉裏人,草繩子結的網兜往肩膀上一搭,抓苗豬,就要到東門。抓回去的苗豬,在自家豬圈裏喂養個一年八月,劃條小船賣肥豬,也到東門。南門糧庫,四鄉八村,繳公糧都到這塊來,不論是夏糧還是秋糧。西門開設了一個班船的站點。這班船站點,不同於國營的輪船公司,隻有幾條機班船,往返於城鄉水上,送人上街,接人下鄉,來回船費三四角、四五角,按路程遠近各不相等。北門火葬場,場子不小,生意蠻清淡的。這一帶,多為土葬,骨肉親人,不忍去燒。一般上了年歲的,在世就叫兒孫做好了杉木棺材,這叫喜材。老話說,入土為安,成了這一帶人處理這等事情的信條。
眼下,熱嘈的是南門。各鄉繳公糧的船鯉魚咬籽兒似的,首尾相銜,一直拖出裏把路長,填滿了南門大碼頭的水麵。
幾十裏水路,三狗子一纖拉到盡頭,不曾歇下子,叫人佩服他拉纖的功夫。船到了南門大碼頭的糧庫。這兒的水麵,果真盡是糧船,香元看一時半時輪不到他們上稻子,就吩咐三狗子看船:“老三,倉裏有我帶的粥,餓了就喝。我到街上辦點事。”說完便和另一社員跨上人家的船,上岸了。在三狗子看來,支書叫他看船是看得起他,相信他手腳老實。而他也隻配看船,天經地義。雖說他上街的次數不算少,可每回都是看船。至於街上的模樣,保準他說不上來。三狗子也蠻情願看船的。街上有什呢看頭唦?有錢才有看頭呢。三狗子自個兒坐在船頭這個樣子想。沒得事的時候,反到覺著肚皮鬆軟了,有些餓了。他從倉裏找出粥盆,拎出舊方巾兜,也顧不得拿碗筷,嚼一塊[豆昔]子餅,喝一會兒粥。這粥是薄,盡是湯。但終究比那帶刺的麥子強多了。“咕嚕咕嚕”,薄湯泡[豆昔]子餅,把個三狗子的肚皮撐得飽鼓鼓的。舊方巾兜空了,進了三狗子的衣兜。粥盆也露出了幽黑發紅的底子。三狗子還不放手,端著空盆,用右手兩個手指在盆裏來回刮著,放到嘴裏。等他挨個兒將空盆刮了一遍,手指裂縫裏也卡滿了粥粒。三狗子用舌尖使勁舔了幾下,之後,半跪在船邊,把盆洗蕩幹淨,抹了嘴角,躺到麥堆上,閉目養神。用不了一根煙的工夫,糧船上便傳出“呼嚕、呼嚕”打雷般的鼾聲。他,這麼快當就上“蘇州府”去了。
香元自然不曾想到,他親自帶隊賣了頭一回秋糧之後,竟從大隊支書的重要位置上撤下來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香元不曾想到,香河村一村人哪個也不曾想到。在香河村村民的眼睛裏頭,香元是個蠻負責任的支書,做事情蠻實在的,不大什呢玩什呢虛頭,對社員的事情還算得上用心。至於過耳傳言說他“小二夥”蠻犯嫌的,村民們均不是怎兒太在意,要是讓你當支書,說不定比香元還犯嫌呢,哪個曉得唦。反正隻要自家婆娘褲帶子紮紮緊,他香元有本事把雞巴往哪家婆娘褲襠裏頭送,關我屁事。老話說得才有理呢,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村子上丫頭、婆娘多了去了,有本事你睡去,嫖去,不就得了,看不得人家香元做什呢,眼紅沒得用。香河村的男將蠻厚道的,話說不出嘴,心裏想法均差不多。他們哪個也不敢保證,自家的婆娘不曾把香元睡過。這種事情,除非捉奸在場,褲子一穿,哪個也不好說。有什呢證據唦,婆娘那個東西上頭又不能做個記號,更不能上鎖,大門才好上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