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譚駝子在楊家莊偷魚,被人家抓起來了。

幾個人到“二侉子”代銷店裏買東西時,閑拉呱,“二侉子”才曉得的。譚駝子平日裏蠻和氣,蠻厚道的,怎兒會想得起來去偷人家養魚塘裏的魚的呢?這話要隻是過耳傳言的,“二侉子”無論如何是不會信的。他跟譚駝子可算是老兄老弟了,盡管譚駝子從歲數上要比“二侉子”大一轉,可從輩份上卻是平輩。譚駝子家小夥“黑菜瓜”隻要望見“二侉子”,都要喊一聲:“侉二叔”,或者是“老叔子”。平日裏,家中來人到客,“二侉子”讓鴨子到譚駝子家稱個斤把刀子魚,帶錢不帶錢均沒得事,譚駝子從來不曾回過,即使家中沒得也要弄個有來。村上人都曉得,譚駝子頂拿手的一招叫“柳下取呆子”。其實,譚駝子把香河一帶的溝溝汊汊均摸得透熟的了,哪塊水裏什呢樣子的魚多,一清二楚,隻要他真心幫你的忙,想要什呢樣子的魚,他出去轉一圈,一準不得空手。這叫做,譚駝子出手不著惶人的。惶人,不是黃種人,是不給人麵子的意思。譚駝子出手就能逮到你想要的魚,自然不會惶人囉。

譚駝子家來人到客,也會到“二侉子”家代銷店裏打上頭二斤“大麥燒”。譚駝子有時候彎腰駝背的自己跑上門,“二侉子”老遠就會迎上去,“要買什呢東西叫小夥帶家去,用不著你跑來跑去的。東西經我的手,你還有什呢不放心的唦?“二侉子”說的“小夥”就是“黑菜瓜”,是譚駝子家小夥,不是“二侉子”家小夥,“二侉子”家小夥還不曉得在哪塊打更呢(不曾出世的意思)。“二侉子”這樣喊,說明跟譚駝子親著呢,把他家小夥當成自己的小夥呢。“二侉子”說的倒是實在話,“黑菜瓜”在代銷店隔壁村小上課,要買東西由他帶家去方便得很。凡是譚駝子要的“大麥燒”,“二侉子”從來不在櫃台口邊大酒缸裏打,而是拿了空酒瓶子到裏麵,櫃腳底下的小壇子裏打,打得滿滿的。這“大麥燒”好的是中間段子,一作大麥做下來,中間段子沒得幾斤,所以,“二侉子”進貨時,就把中間段子的“大麥燒”另用壇子放好,村子上來了有頭有麵的人物了,香元支書也好,大隊會計也罷,進店自然打好的,再有就是像譚駝子這個樣子的,平日裏處得來的,有交情的,也打好酒。有一條,“二侉子”好酒從來不曾說留著自己喝的,他開店,好的就得僅來客。用香河村民的話,哪能僅自個八篙子半呢?意思是說,不能隻想著滿足自己的願望和需求,要多替別人想想。要不怎兒說,香河村民風淳樸呢。

可就是民風如此淳樸的香河村,出了個偷魚的譚駝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二侉子”已經從“黑菜瓜”那兒得到證實了。原來,前一天晚上,譚駝子劃著小船,說是到烏金蕩裏去張網,其實不曾去烏金蕩,而是去了楊家莊。到集體養魚塘裏張網,那是很快的,用不了多長辰光,譚駝子的小船裏已經白花花一大堆了。秋高氣爽,涼月子又好,譚駝子張網爽手得很。這一牆絲網張下去,另一牆絲網上就“撲通”“撲通”有魚上網了。幾牆網顛倒翻,忙得譚駝子解褲子尿尿的工夫都沒得。就在譚駝子收網,停下子尿泡尿的當口,岸上有人發覺魚塘裏有人,再借著亮晃晃的涼月子朝小船上一望,嚇一個跟頭呢,船中艙滿滿的,均是魚。

那人原本是到生產隊場頭子上看場的,不想還不曾上場呢,到碰上個偷魚的。趕緊悶吱聲兒上莊,一刻兒工夫,喊了七八個壯勞力。返回塘邊時,張網的船還不曾劃多遠呢。“偷魚的,你溜不掉啦。”“還不老實些個,停下來,免受皮肉之苦。”身後眾人高一聲,低一聲,喊起來的時候,譚駝子這才發覺有人追過來了,望望架勢,走是走不了了。“媽媽的,怪不得出門的當口,眼皮子跳個不歇氣呢,惹禍了呢。”譚駝子果真停下手中的槳,不再劃了。鄉裏人,哪個不曉得,跑起來比劃船要快得多,再大的力氣劃個船,怎兒好跟單手人比唦?劃船想溜,純粹白費力氣,沒用的。

小船靠邊之後,幾個氣喘籲籲的男將,上船一把叉住譚駝子的衣裳領子,拽上岸來。“眾位,眾位,譚駝子給眾位磕頭了,有話好好說。”當場,譚駝子給眾人下了一跪。大家夥兒這才定了定神,發覺是香河村有名的摸魚鬼子譚駝子。“這不是楊阿桂家公公麼?”楊家莊的人認出了譚駝子。還好,免除了一頓皮肉之苦。“說起來,你譚駝子人蠻厚道的,怎兒想得起來的唦,你網一張,我們一家老小到年底還指望分什呢魚,過什呢年啊。”“這下子,隻好撕破臉皮子了,你譚駝子不仁,不要怪我們不義。”七嘴八舌的,你一句,他一句,推了譚駝子往村子上去。張網的船由楊家莊的人劃回頭。返回來經過魚塘時,幾個男將一塊朝看魚塘的舍子喊,“老不死的,睡死過去了?有人偷魚都不曉得,看的什呢魚塘。”看魚塘的老頭兒這才眯烏馬烏地跑出來,“哪塊有偷魚的,偷魚的在哪塊呢?”老頭兒一望是譚駝子,嘴裏喊一聲,“哎呀,媽媽喲,這下子完了。”

原來,譚駝子到楊家莊魚塘張網頭二年了,村裏幹部跟他說好的,每年張個四五百斤魚,不要多,也不要少。張多了,年底幹魚塘,社員分的魚太少了,會露餡的;張少了,幾個村幹部分不到什呢好處,不夠油。每回張網,看魚塘的過下子目便妥了。四五百斤魚,譚駝子按七折算錢給楊家莊大隊幹部,剩餘的歸自己。魚價是漲是跌,跟楊家莊大隊幹部無關。楊家莊大隊幹部按說好的價錢說好數量跟譚駝子拿錢。其他事情由譚駝子一個人做。還有一條是說好的,譚駝子張網看魚塘的把風,萬一被發現就說大隊上有急用。實在蒙混不過去時,譚駝子隻好自認倒黴,承認偷魚,千萬不能說出事情的內幕,即使譚駝子說出來,楊家莊也不會有哪個大隊幹部承認的。所有這些都是口頭交易,君子協定,沒得一樣證據在哪塊。

還真是做一世的老娘(接生婆)把細的臍帶掐斷了。譚駝子哪想得到,頭二年不曾出事,一個晚上毀了他一世的英名。哪個也不曉得,他做得多巧妙了,平日裏張網得來的魚,都用尼龍網子分別養在附近的河汊裏,隻有他自己曉得,哪塊有他個養魚的網子,哪塊網子裏養的什呢魚。這樣一來,村子上人到譚駝子家稱魚,譚駝子出去一轉,便能抓回人家想要的魚回來。

楊家莊的幾個男將發覺事情牽扯到莊上幹部頭上了,心想找莊上幹部肯定不能解決問題的,一下子把譚駝子帶到公社,交到公社王主任那裏。王主任派了兩個人到香河村、楊家莊來調查處理。前後幾年的事情一查,王主任來了個秋後算總賬,譚駝子的紕漏出大發了。幾個穿製服的朝譚駝子家門口一站,兩邊不許走一個人,譚駝子出來時,兩隻手上就多了個亮光亮光的東西,村民們哪天子望見過這種玩意兒的,自然不曉得這就是洋銬子(手銬),犯法之人才戴呢。譚駝子的罪名就是,挖社會主義牆腳。

有人興許會問,那楊家莊的大隊幹部呢,就不犯法麼?這個你就不懂了。公社王主任頭腦清爽得很呢。你怎兒能聽一個挖社會主義牆腳的人說的話呢,怎兒能信以為真呢?難道這一點革命覺悟都沒有麼?譚駝子完全是別有用心,給我們的幹部臉上抹黑的。倒是看魚塘的,革命警惕性太差,不能看護社會主義魚塘。於是,整個事情以譚駝子被抓,看魚塘的撤換而圓滿結束。據說,事情結束之後,王主任親自去了一趟楊家莊,慰問兩個辦案人員,當場給予表揚,說:“年輕人不錯嘛,工作能力強,政治覺悟高,有組織觀念,前途大大的。”王主任一高興,說了句日本話。王主任接著要求楊家莊在酒桌子上的全體大隊幹部,要認真做好楊家莊的工作,在公社各大隊當中要爭當先進。“我在大會上講過五個趕先進,逢年過節趕先進,起風落雨趕先進,起早帶晚趕先進,還有,還有…… ”王主任左望望,右望望,希望有人把他的“五個趕先進”說全了。他自己的發明創造,自個兒都說不全了,其他人哪可能說全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