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細辮子’,才紮了頭二十天的竹籃子,把子又斷掉了。想不到你‘細辮子’做一世的老娘,倒把臍帶掐斷了,也有失手的時候。看唦!”

“侉老二,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李鴨子說,等下子,她說不紮沒得用,還說篾黃就篾黃。這刻兒,給你換篾青,不收工錢,行不?!”“細辮子”的擔子挑到哪塊,生意就做到哪塊。這不,路過“二侉子”家代銷店,被“二侉子”拽住了。

每日裏,“細辮子”挑著紮匠擔子走村串巷,幹自個兒的營生。上學下學的孩子,望見“細辮子”頭頂上晃悠悠的細辮子,總要希奇地簇上去,“咦,細辮子,細辮子。”“細辮子”呢,以為是在叫他,便會應聲而答。結果,引來一陣大笑。小孩子相互指點著,是在看他的寶貝辮子,並不曾跟他打招呼。這時候,腦瓜子活的孩子便會向“細辮子”詢問:“‘細辮子’,長它做什呢唦,醜煞人了。”“長了幾年了?有什呢說法麼?”“細辮子”自然是不會去理睬這群細小的的。依舊挑著紮匠擔子,細辮子在頂上晃悠悠的,離開這群細的,做自個兒的事去。

“細辮子”一副紮匠擔子,整日在肩上挑著。“細辮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著。“細辮子”的日子跟村莊後邊那條香河水沒得兩個樣子,緩緩的,平平靜靜的,流著,淌著,……一切似乎都這麼淡淡的,用不著多說什麼了。可,就在這當口,“細辮子”竟出事了。“細辮子”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那日,“細辮子”照例挑了紮匠擔子,在巷子吆喝——

“……籃子、淘籮子紮啦——,笆鬥、籮筐紮啦——”

“‘細辮子’,跟我把淘米籮望下子!”喊“細辮子”“望”淘米籮的是三奶奶。三奶奶在村子上的醫療點煮飯,淘米籮壞了,沒得辦法淘米呢。老話不是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麼。淘不出米來,飯也自然沒得辦法做呢。

“細辮子”見是三奶奶喊,便將紮匠擔子挑進醫療點大瓦屋的院門裏頭。“三奶奶淘米籮呢?”“細辮子”擱下擔子,起身子問道。“在廚房裏頭的灶殼上呢,‘細辮子’你幫個忙,拿下子。我手裏幾把波菜撿(當地方言,音gǎn,剔去不好的部分)下子。”三奶奶身子坐在小板凳子上,手指著廚房。“不費事。”“細辮子”躬身進得廚房。不曾等到“細辮子”出廚房門,隻聽得“咣當”一聲。“‘細辮子’,當點兒心。別把灶殼上的油瓶子碰倒下來。”三奶奶在門外關照道。廚房內,“細辮子”沒得回應。“什呢東西碰掉下來呃啦?果真油瓶子打倒也不要緊的,王先生人好,我去跟他們打招呼,賠不是。”三奶奶邊說,邊丟下手裏揀的波菜,進廚房望下子情況。三奶奶嘴上這個樣子說,是在寬“細辮子”的心呢。果真把油瓶子打了,還真得跟王先生好好賠不是呢。說起來,人家也許不會相信,香河村糧食、菜籽都豐收,可村民們就是沒得像樣子的口糧,更沒得夠燒菜做飯用的菜油。糧油金貴呢。

三奶奶不曾從地上望見油瓶子玻璃,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我還真以為你‘細辮子’把灶殼上的油瓶子打掉了呢。”三奶奶這個樣子一說,“細辮子”倒要哭了,拖著哭腔說道:“三奶奶,真是打了油瓶子倒好啦,這下子我闖大禍了呢。”三奶奶是替人家燒飯的,油多金貴當然曉得,所以眼睛裏頭隻有油瓶。聽“細辮子”這麼一說,才發覺地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得身首異處,碎了。再看“細辮子”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傻了。

原來,這醫院裏的王先生也太革命了,不僅正屋給病人看病的大堂裏掛了巨幅毛主席畫像,廚房的灶殼上也請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三奶奶倒是跟王先生說過,灶殼上就不要放毛主席的石膏像了。不好,這是灶王爺蹲的地方。在三奶奶質樸的感情裏頭,毛主席比灶王爺偉大多了,家家都在家神櫃上擺放毛主席的石膏像的。她三奶奶不曾望到有哪家灶殼上也擺的呢。王先生不僅不曾采納三奶奶的意見,還把三奶奶好好地批評了一通。說三奶奶是封建主義思想在作怪,要不得的。又說,他把毛主席的石膏像擺在灶殼上是有深刻含義的。這灶殼是什呢地方?做菜煮飯的地方。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做到,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沒得毛主席領導窮苦人民打江山,哪有今天的幸福日子?哪來的粥啊,飯啊的,還不是吃糠咽菜,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三奶奶覺得王先生說得既對,又不對。對毛主席的恩情那是不能忘記的,忘記毛主席的恩情,那就是忘本變質。可毛主席也讓我們吃過糠咽過菜呢。那可不是在黑暗的舊社會,三奶奶記得清爽著呢,那樣的日子她這輩子是忘不掉的。香河村多少人因為吃糠,到最後屎都屙不下來;因為吃菜,渾身浮腫,嘴皮子泛青,最後熬不過去,死了多少人啊。這樣的日子,能忘得掉麼?

盡管如此,這並不妨礙三奶奶對偉大領袖的無比熱愛、無限忠於。這不,三奶奶望著碎在地上的石膏像,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蓮:“這可怎兒辦,這可怎兒辦呢?”就在“細辮子”和三奶奶都不曉得如何是好的當兒,村上民兵營長從門前路過,聽見三奶奶的歎息聲,便躬身進了廚房。

其後的事情,無須一一細說了。村子上的大喇叭響了起來,香元在大喇叭裏喊得勁抖抖的:“廣大社員同誌們,廣大社員同誌們,現在播送香河村階級鬥爭新動向,現在播送香河村階級鬥爭新動向。”“細辮子”的大名第一次在大喇叭裏向全村廣播了。聽了廣播的村民們個個義憤填膺,“細辮子”如此對待我們的偉大領袖,香河村人民自然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給“細辮子”一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當不過。

於是乎,公社王主任親臨視察,重視起香河村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了。不僅王主任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幫人,深入調查,深刻分析,終於發現,“細辮子”夢想複古之心,一直不死。這從他一直留著那條細辮子,便能得到佐證。辮子是什麼,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遺老遺少所欣賞的!上頭下來的,畢竟是上頭下來的。看問題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幹部們(包括香元在內)在自歎弗如之後,還得作一次深刻的檢討:階級鬥爭的弦繃得不夠緊,竟讓“細辮子”這樣的封建遺老遺少,這樣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當紮匠。香元帶頭表態,一定吸取教訓,深入揭批!

“細辮子”那又短又細的辮子,既沒剃掉,也沒像從前那樣盤曲著,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書“打倒封建遺老遺少”的標語。“細辮子”肩上的紮匠擔子不見了,脖子上有了一塊大黑板,上書“現行反革命分子”七個粉筆字,蠻大的,醒目得很。“細辮子”身後簇擁著一群紅衛兵,手持紅纓槍,高呼著口號:“打倒封建遺老遺少!”“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揭批封建遺老遺少、現行反革命分子“細辮子”的鬥爭在進行著。可沒有多少時日,正當香河村的階級鬥爭高潮越發高漲的時候,“細辮子”趁紅衛兵小將不注意,在一天夜裏,將自己懸在了大隊部的屋梁上。

“……籃子、淘籮子紮啦——,笆鬥、籮筐紮啦——”

龍巷上,重新響起紮匠叫喊聲的時候,“細辮子”的吆喝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