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駝子人真的被帶走了。香玉哭得要死要活的,平日裏,再不把他當人,跟別的男將上床,到這時候,他畢竟是自家的男將,再駝再醜,在家裏總是好的唦,一下子沒得了,說帶走就帶走了。這公家怎兒這個樣子不講理呢?為老子偷魚的事,“黑菜瓜”老好的不高興,你想啊,自家老子丟人丟到老丈人家門口去了。這叫“黑菜瓜”這個新女婿今年怎兒上門唦?可譚駝子抓走了,“黑菜瓜”心裏頭也不好受。有些個埋怨老子,憑手藝取魚摸蝦,日子一樣得過身。他哪塊曉得,自己的代課教師,譚駝子求張三拜李四的,錢哪塊來唦,還不是張網張的。譚駝子的心思,他還要盡可能快積攢起一筆錢,好讓“黑菜瓜”正月裏把大事情給辦了。老大不小了,不成家總是個心思。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人常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這香河村進入秋季,發生的事情還真不少呢。這不,剛出了個挖社會主義牆腳的譚駝子,才過了沒得幾天呢,眼下又出了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細辮子”。
“細辮子”本名叫什麼,村子上大人細小的能說得上來的,不多。“細辮子”四五十歲了,生就一副長茄子臉,鼻大,眼細。嘴尖。茄瓜頭上梳了個辮子,不長,細細的。平日裏多半盤在頂上。一個大男將,竟有此等玩意,在香河全村找不出第二個來。一村人以為奇。
於是乎,有人便喊他“細辮子”,給起了個綽號。當地村民,不論男將女將、老老少少,有綽號者十有八九。隻要稍微沾上點兒邊,這綽號便上了身,怎麼辯解均沒得用。有了綽號,一經叫起,一村人立馬全都曉得了,傳播起來蠻快的。不是說,“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麼,有什麼事,一陣風似的,還不容易。“細辮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細辮子”了。村上沒人追究其本名了。“細辮子”整日掛在村民們嘴上,“細辮子”本人亦不在意。符號罷了,叫什呢都是一個樣子。“細辮子”的話不曾說出嘴。
“細辮子”是個紮匠。“紮匠”是鄉裏人叫法。其實,就“細辮子”從事的營生而言,稱之為“篾匠”方為準確。因為,“細辮子”手中盤來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怎兒就叫“紮匠”,而不叫“篾匠”的呢?根子通在手藝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細辮子”身上。全村就他這麼個“紮匠”。你聽,“細辮子”來了——
“……籃子、淘籮子紮啦——,笆鬥、籮筐紮啦——”
在鄉裏,明明幹的是篾匠活計,一開口,卻是“xx、xx紮啦——”。天長日久,村民們頭腦中的“篾匠”,便喊成了“紮匠”。其實,鄉裏的紮匠,真正給人家紮東西的極少。正兒八經紮一樣東西,或小一點的淘米籮,或大一點的笆鬥。費工夫不算。考手藝呢。走村串巷的紮匠是不接這類活計的。在這裏,紮匠可做的,多半是修補篾器、竹器之類。
吆喝聲漸近,便望見“細辮子”的影子了,接著“細辮子”便出現在村民們跟前了。但見他,頭盤小辮子,肩挑紮匠擔子。這擔子,一頭是工具箱,另一頭是材料架。掛工具箱的一頭蠻簡潔的,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繩,拴在一隻工具箱上。四根麻繩,拴的方位不同,分布蠻勻稱的。那工具箱,木質結構,橢園形狀,小臉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幫,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圓形的敞口。工具箱,裝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條子用的刮刀,撬需修物件上環扣之類的撬刀,以及紮眼用的錐子之類。不僅如此,工具箱還是主人做工時的蹲身之處。作用似一張小“爬爬凳”子。難怪工具箱上口,封一半,留一半呢,是有用意的。擔子材料架的一頭,望上去要繁亂一些。擔頭係著跟擔箕差不多的物件。隻不過,擔箕是繩係的,這裏是靠一根寬竹片子,中間火熏至彎,與擔箕連成一體,固定好了的。中部依托竹片子釘有一圈一圈的篾環。懂行的一望便知,這是放竹片子、竹篾子之類器材用的,可說是敞開著的材料架呢。這也是有用意的。這材料架僅底是實的,不至掉東西,四周有篾環,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時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費難。
“細辮子”靠這副紮匠擔子糊口。別看“細辮子”鼻大,眼細,嘴尖,可“細辮子”的一雙手,特巧。誰家淘米籮壞了,淘米時漏米了。細想起來,其時的淘米籮也是枉擔個虛名呢。村民們三天兩頭(米見)子飯,難得米下鍋。淘米籮,淘米少,淘(米見)子多。誰家篾匾子被老鼠咬破了,誰家笆鬥丟在牆角裏被潮濕氣爛了幾根筋,扛稻扛麥用不上了。“細辮子”沒二話,全管。那副寶貝擔子往龍巷頭上一擱,家中壞的、損的、爛的物件,一樣樣,全拿了來,“細辮子”會一樣一樣給收拾得包你滿意。給“細辮子”收拾過東西的,都說“細辮子”手藝真好,會收拾。
“細辮子”的手藝據說是祖傳的。“細辮子”幹紮匠也幾十年了。“細辮子”給那些有損傷的竹器、篾器動“手術”前,均先行“診斷”一番。“細辮子”會看,找著了修補的關鍵處,方肯動手。“細辮子”刀用得極好。進回來的篾料,用起來不一定都就手,總有要現做現改的。或劈成薄薄的篾條子,或刮成筋骨架子。講究選料要準,取料要省,不能太浪費。小本手藝,賺不了幾個錢的,料子廢多了,劃不來呢。“細辮子”用刀,刀貼篾料,隨心所欲,或厚或薄,行止自如。他所麵對的似乎空無一物,叫人驚歎用刀之功夫。
若是碰上僅需篾條插補的器具,但見那篾條在他手指間,纏來繞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也是出入自如,真好像姑娘家做女紅一般,輕快,嫻熟。如此一來,他修補過的東西,不僅比先前好用,且結實、耐用了許多。但凡村民們誇他手藝比外村過來的紮匠精時,“細辮子”則搖搖頭,“錯矣。錯矣。”繼而細細道出這當中的原委:這小修小補之類,之於一個長時間以此為生的手藝人,算不得什麼。關鍵看他是否肯給你用工夫,肯給你用好料子。肯用工夫,自然就不會馬馬虎虎,應付了事。手上必然細致些,周密些。活計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主人家用起來,不至於三天用不到晚,便又得找紮匠,自然結實、耐用。尤其是篾製物件,或插或補,用篾青與用篾黃,則大不一樣。篾青為竹子取篾藤時的第一道,屬表皮,柔性,韌性,均好。篾黃則是取了篾青之後的第二道,屬內層,柔性,韌性,與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可用之處是有限製的,不能隨便用。篾黃用在不恰當的地方,自然會影響篾器的質量。“細辮子”尖嘴角邊,說得生起白沫了。圍了擔子聽他講經的,一個勁兒“嘖嘖嘖”地直誇,“細辮子”肚子裏名堂大呢!
“細辮子”呢,說歸說,有一樣是忘不了的:取東西,收錢。其實,給村民們收拾東西,真正給錢的極少,多半是兩隻雞蛋,或是半碗米之類。“細辮子”,靠這活呢。
“細辮子”純純粹粹一個手藝人,是個紮匠。村子上,整日都會飄蕩著“細辮子”的叫喊聲——
“……籃子、淘籮子紮啦——,笆鬥、籮筐紮啦——”
“祥嫂子,淘籮子放下來,手上篾匾子插好,就跟你紮。放心,快得很。”“細辮子”邊說邊用手比劃著。這“祥嫂子”不是旁人,就是“祥大少”家啞巴婆娘。嚴格說來,“祥大少”家啞巴婆娘,不是全啞,是半啞。她說話慢些個也還是能聽懂的。可別看不起這啞巴婆娘喲,心靈巧著呢,什呢事情她都心知肚明的,清爽得很,人啞不能言語,並不糊塗。尤其做起針線活計來,村子上趕得上她的婆娘,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