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蘇北平原,一片金黃,一片銀白。
金黃和銀白主宰著廣袤的田野,金黃和銀白成了這個時候蘇北平原上的主色調。金黃的,是垂頭彎腰的水稻;銀白的,是開滿枝頭的棉花。這是蘇北平原上最成熟的季節,最豐盈的季節。鄉裏人忙起來,收稻,拾棉花。人忙是忙,忙得勁抖抖的,臉上掩飾不住收獲的笑意。
對於棉花來說,伏前桃是金貴的,大量的是秋桃。這時候,棉花葉子不再像摘伏前桃時那樣子綠了,有些個泛枯色。但,這不能夠影響村民們對棉花的喜愛。望著一朵一朵張開的棉桃,吐出銀白銀白的棉絮,伸手去摘,軟絨絨的,蠻養手的呢。摘棉花的農活多半是婦女來做的。在秋季大忙的當口,這屬於輕巧活兒了。摘棉花的婦女麵前圍個布兜子,布兜子上頭有縫好了的帶子,好往頸項脖子上掛,布兜子兩旁邊釘有兩根帶子,好往腰間係。摘棉花的隻要從棉花枝張開的棉桃上把銀白的棉絮采摘下來,放到布兜子裏去。到一定數量,解開身上的布兜子,把采摘下來的棉絮倒進放在棉花田埂上的大麻袋裏,如此往返之間,原本空癟癟的大麻袋繃得鼓鼓的了,淨是銀白的棉絮。捆紮實之後抬走,路近的兩人一根杠子,別著麻袋口,往生產隊場上抬,“杭唷”,“杭唷”,邊抬邊打號子。鄉裏人做農活時,蠻喜歡打號子的,想來,這也是村民們聰明之處。做農活原本是個苦交易,打幾聲號子一來可以調節調節氣氛,二來幾個人同做一樣活計時,好調節各人的步調。就說這抬棉花,兩個人一前一後,中間隔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打了號子,兩個人腳步子就能協調起來,走起來就少費力氣,省勁。運送棉花,路遠的多半用船,把大麻袋抬到船上,之後,再撐船送到生產隊的場上去。
摘棉花,當地人說出語,都叫“拾棉花”。龍巷上捧個早飯碗,彼此交談起來,“今兒隊長派的什呢活計?”“拾棉花。”一個“拾”字,足見這農活輕巧。棉花桃子張得開開的,隻需手去拾呢,根本不用費力。通常是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個指頭攏起來,輕輕一捏,棉絮便離了棉桃,容易得很。再加之棉絮本身輕得很,手臂不住氣運動,也不覺著要去多大勁。輕巧的農活自然哪個都搶著去做,隊長派工的作用就有了。隊長會考慮一個時期各家各戶出工的情況,重活、髒活、苦活,多半輪流做,輕巧的活計當然也要分派均勻,不然,是要剛嗓吵架的。當然絕對公平合理哪塊有唦,有個把婦女跟隊長好的,派活兒上沾點光屬正常。也有些婦女碰到特殊情況,諸如自己身上來了,腳頭發軟,沒得什呢勁,隊長也會分派個輕巧活計的。於是,紮了花花綠綠的頭巾的丫頭、婆娘們,散在銀白銀白的棉田裏,色彩斑斕的樣子,遠遠的,一大片,一大片,蠻壯觀的。不時有婦女們的嘻笑聲從田野上傳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這秋季,真是鄉裏人一年當中少有的開心時光呢。
與摘棉花相比,割稻的場麵更為壯闊。秋天的蘇北興化,多為睛好天氣,太陽光暖和和的,照在沉甸甸的稻穗上,把原本金黃色的稻子照射得金燦燦的,叫人合不攏嘴。對於鄉裏人來說,有個好收成比什呢都開心。一季一季在忙,不就是盼望這一天麼。這一帶,稻田要比棉田多得多,整片,整片,種的都是同一品種的稻子,一眼望不到頭的樣子。秋風一吹,漾起股股稻浪。開鐮了,收割的男女勞力一字兒在稻田埂上排開,每個人相隔的距離大致相當,每張彎刀子管幾棵稻,做慣了這種活計的心中有數得很。割起稻來,左手捋稻的秸杆,收攏,握緊,同時右手握著彎刀子插進去,在根子上下刀,稻割下來之後,轉身放在身後的田裏,齊整整的平鋪著,到一定的量,再用小把稻,稻穗對稻穗打成結,把平鋪著的稻捆成一個稻把一個稻把的,散在田裏,等挑把的來挑,挑到河邊後,再往運把船上裝。堆滿一船,便可運回生產隊的場頭上,開夜工,或是用人力在大石滾子上打,或是靠牛拖著小石滾子碾。這兩種方式都能把稻穀從秸杆上打下來,隻不過,人打的穰草齊整整的,直挺挺的,將來蓋屋頂,做草簾子護牆,均有用場;牛打的穰草是亂的,秸杆也軟了,隻可燒鍋做飯,還有就是做牛冬天的飼料。
通常,來割稻的男女勞力都是隊長上手選的。割稻,真是個既費力,又不光靠蠻力的農活呢。在行的,左右手配合起來,隻聽得“刺刺”的聲音,那是彎刀子割稻的秸杆發出的聲響。在一片“刺刺”聲中,原本長在田裏的稻子倒下了,一排一排,平鋪在地上,等人來捆。後邊捆把、挑把的,比割稻的人要少,幾個割稻的後麵跟一個捆把、挑把的。割稻的躬著身子,低著頭,割不到幾個把,就要直直腰,跟左鄰右舍打打招呼,“不能這個樣子拚命,歇下子,腰吃不消呢。”一塊下田開鐮的,一幫人又都是隊長點的將,心裏頭總想比個先後。不是說,鼓足幹勁,力爭上遊麼。這些淳樸的村民們,不怕淌再多的汗,得到隊長、支書的一句表揚,比吃六大碗均高興呢。家中稻結子堆到屋梁,抵不到大會上表揚。這個道理村民們自然是懂的。要是割稻的當中有幾個頂場的,較量起來,那就熱嘈了。一個不讓一個,一個不服一個,其他人還會起哄,無疑會大大提高勞動效率。隊長這時頂開心,丟下句:“晚上開夜工時,吃夜頓子,哪個勝了多吃兩碗飯。”
跟在割稻的後頭捆把、挑把的,把散在田裏的稻子捆成一個稻把一個稻把,再用杈子一邊一個戳好,提到肩膀上,挑。邊挑,邊打號子:“歪尼個好子,歪歪子喲——”一個號子出口,另一個就會自動自覺跟上,“歪尼個好子,歪歪子喲——”挑把,一般一趟挑兩個,力氣大的,也有一趟挑四個的。一頭兩個稻把,蠻沉的呢,杈子上肩要注意,不能硬上,弄得不好,會扭傷腰呢。
一塊稻田裏幾十個男女勞力,割稻,捆把,挑把,一片稻田裏的人就更多,遠遠望去,真是螞蟻似的,密密麻麻的,隻望見紅紅綠綠的花方巾在田野裏來來回回,穿梭不停,好一派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熱嘈場麵呢。
你還別說,哪個也不曾想到,瘦裏巴嘰的“黑菜瓜”竟敢跟柳春雨較起勁來了。一塊田幾丈長,哪個先割到頭,贏一包“飛馬”。這可是香元支書吃的煙呢,做社員的,過年也隻不過吃包把“經濟”、“勇士”之類,平常多半悶旱煙袋子。這賭的也夠刺激的了,惹得幾個挑把的圍著他倆起哄,一會子喊:“春雨夥快快。”一會兒又到“黑菜瓜”跟前騷,“別看春雨夥塊頭比你大些個,平時農活做得沒得你多,不要怕。”這些站閑的(自己不用出力,站在一旁說些個閑話的人),說的還真是實話,柳春雨一直做代課教師,體力活做得很少。從村小回掉之後,在家賣豆腐賣得多,生產隊的農活本身就做得少,體力活就更少了。而“黑菜瓜”就不一樣了,當代課教師沒得多長時間,之前一直在生產隊上做,盡管跟在譚駝子後頭摸摸魚,取取蝦,體力勞動一直不曾丟。俗話說,瘦雖瘦,巴骨肉,有勁呢。
這會子,兩個人一刀抵一刀,均在拚命往前趕呢。柳春雨塊頭比“黑菜瓜”大得多,割起稻來,一把接一把,有板有眼的,一刀下來的範圍蠻大的,他想先從氣勢上把“黑菜瓜”壓下去。不是說,大個子門前站,不做也好看麼。通常人的心理就是這個樣子的。可“黑菜瓜”也不是個亞家(亞,第二是也,亞家,第二家的意思,這裏有不想當第二家,不服輸的意味),手中的彎刀子割個不住氣。柳春雨割的幅度大,“黑菜瓜”用刀頻率快,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望不出哪個勝,哪個負,兩個小夥咬在一塊,不相上下。
捆把、挑把的,其他割稻的,望著柳春雨跟“黑菜瓜”離割到頭還早呢,就沒了看的興致了。於是,有好事的,又惹出別的話來。
“鴨子,鴨子,你究竟是隻母鴨,還是隻公鴨唦?”問這話的是農技員陸根水。陸根水和“黑菜瓜”一樣,被香元支書指派到一隊勞動的。香元當支書後,做出一條規定,隻要是大忙,大隊幹部、村裏公職人員,都得下到生產隊和社員一起勞動,收割是個大事情,趕季節呢。眼下割稻子還好些個,要是到了麥場頭上,長在地裏的麥子,一天一個顏色,生產隊上多一個勞力好一個,早一天收割好了,早一天顆粒歸倉,也好早一天繳公糧呢。
今兒正巧一隊和四隊的稻田緊埃著。李鴨子原本隻顧低頭割稻,連隔壁田裏打賭的事,也不曾怎兒關注。這會子倒把話扯到她頭上來了。她李鴨子一張媒婆嘴,靠的就是說功,還不曾怕哪個呢。“母的怎兒,不是母的又怎兒?”李鴨子聽出陸根水的喉嚨,頭也不抬,隻是手上的速度慢下來了。“我看是個公的,要不怎兒到今兒還不曾下蛋呢。”陸根水是說李鴨子結婚嫁到香河村也好幾年了,至今不曾開懷,不曾養寶寶呢。“老娘下不下蛋關你屁事?難不成你想送把我當小夥呃家!”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一句來一句去的,挑把路過的“祥大少”插話了,“根水夥還是個搞科技的呢,這點兒事情還不簡單,把鴨屁股扒下來望下子不就曉得了嘛。”“我跟我家根水夥談心,你個跌斷流兒骨的‘祥大少’扯什呢淡唦。”“說不定‘二侉子’那個東西不中用呢,不能亂怪人家鴨子。”有站閑的了。“早說唦,鴨子,要真是侉二哥沒得用,我‘祥大少’借個種把他不就得了。”幾個男將把李鴨子弄火起來了。李鴨子丟下手裏的彎刀子,從四隊田頭奔到一隊田裏,一把抓緊“祥大少”的褲襠,“我倒要望望,你褲襠裏長的是什呢三頭六臂的玩意兒。”“祥大少”想不到李鴨子會來這一手,不曾防備,這下被李鴨子抓住把柄了,滑都滑不掉。“你俫(你們的意思)望哦,‘二侉子’家婆娘耍流氓了,抓住男將屌子就想往屄裏放噢。”“祥大少”一喊,稻田裏男將女將吼起一條聲了,“望哦。”“望哦。”“快來望哦。”“想不想望?”李鴨子轉身問一幫婦女。“想。”這些個女人淨是些腳大臉厚不怕醜的主兒。“真想,還是假想?”李鴨子進一步做發動工作。“真想。”“好辦,姐妹們,上!”李鴨子嘴一歪,上來幾個大婦女,把個“祥大少”手兒腳的一拽,來了個五馬分屍,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中了。“祥大少”有勁也發不出,隻得不住氣扭動腿腳,嘴裏不停嚷著,“你們這些瘟婆娘,家去不把你來的屄撕爛了。”“你就差點紅了,還嘴硬。我倒要望望,到底哪個撕哪個。”李鴨子始終不放手,另一隻手開始解“祥大少”的褲子。她說的“點紅”,是鄉裏人殺豬時,最後給豬子致命一刀,直剌進喉嚨,會有汩汩的鮮血湧出。像李鴨子這樣子的,在農村常見得很,嘴侉的婆娘侉起來,厲害的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