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新稻子在場上曬上幾個太陽之後,便可堆進生產隊倉庫,等忙過這陣子之後,裝運到縣城南門糧庫去,賣公糧給國家。

開夜工打場的,均有個盼頭,就是生產隊管一頓夜頓子呢。不管大人、細的,不管男將婦女,海兒去吃,一吃胡子一抹。其時,鄉裏人的日子過得蠻艱巨(苦的意思,到村民嘴裏倒成“艱巨”,鄉裏人用詞少有這麼文的呢)的,夜頓子也沒得什呢好吃食。了不得,到柳家豆腐坊拾幾方豆腐,稱幾斤百頁,再到“二侉子”家代銷店裏打幾斤“大麥燒”,從哪家自留地上弄些架豇、茄兒,挖些芋頭、山芋之類,要是隊長特別開恩,再從哪家逮隻把大雄雞或者說鴨子、鵝子,就要讓開夜工的吃得高興得上兒天了。這樣子的夜工,一年難得碰上幾回。通常開夜工,多半是以芋頭、扁豆之類打滾。

這時的村民家自留地上,長得多的就是架豇、茄子,芋頭、山芋之類。架豇、茄子長在地上,芋頭、山芋長在地下。架豇與扁豆差不多,多半借樹啊,高杆莊稼(如向日葵)盤藤,也有專給搭架子的。那扁豆、架豇的藤蔓到處爬,綠綠的葉叢之中,有串串紫色的花開出來,淡淡的,蠻好看的。扁豆、架豇結起來凶得很,丁丁掛掛的,微風一吹,晃來晃去的,弱不禁風的樣子。茄子雖說也是長在地上,就沒得扁豆、架豇煩神。茄子前翻後起的,結起來,快得很。茄子渾身紫紫的。不曾摘下來的時候,掛在秸杆上,葉兒紫紫的,杆兒、莖兒紫紫的,看上去蠻順眼。鄉裏人吃茄子,簡便得很。多半是大早出去,給自家種的各式小菜子澆水時,從自留地上摘上幾個茄子,丟給細小的煮飯時蒸上。洗削茄子,一般細小的都會做。茄子滑溜溜的,好洗,不費難。去了小梗子之後,劈成十字形,一分為二,便可放在飯鍋裏蒸。蒸,是在飯幹湯之後,不是與水、米一起下鍋。蒸時,劈成兩半的茄子,得讓切開的一麵貼飯而蒸。用不了幾把稻草,飯好了,茄子也蒸好了。開飯時,先用筷子,將茄子夾起,放到大碗裏,或小瓷盆子裏,配上油、鹽、味精,再將茄子搗爛。上桌子之前,“撲”上幾瓣蒜頭子,一道鹹便成了。其味鮮,口感爽,蠻下飯的呢。

芋頭、山芋雖說均長在地下,兩者還是不大一樣。芋頭的葉子闊闊大大的,跟河藕葉子類似,是上好的豬飼料。香河一帶人家多種子棵芋。做鹹,做飯,用的均是芋頭子兒。從地裏挖出來的芋頭,成棵成棵的,去土,掰芋頭子兒,再把芋頭根放到朝陽的地方,讓太陽曬。頭疼的是,給芋頭子兒去皮。家中大人臨下田,拾個半籃子芋頭子兒,說一聲,刮好了,燒芋頭青菜湯。細小的乖乖的從牆旯旮找出破碗片子,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刮。蠻費時的,一個早上“賣”在上頭了,什呢老鷹抓小雞呀,什呢打玻璃球呀,泡湯。這也罷了。討嫌的是,芋頭汁癢人。略微不注意,有一兩滴汁蹦到手上,手立時會癢起來,越抓越癢,往肉裏摳。想偷懶的,一個子兒也不刮,洗洗幹淨和著青菜、米之類一塊煮,煮成一鍋“毛芋頭青菜粥”,加些鹽,燒得鹹鹹的,吃起來蠻有味的。

山芋不像芋頭那樣子長在平地上,得築壟子,一壟一壟的,在壟子上栽山芋頭兒,入土後山芋頭兒自會生根的。山芋潑皮得很,少用肥,多澆水,活棵後藤遷得蠻快的。眼看著山芋藤爬到壟子上去了,就得“翻藤”了。把山芋藤拉向原先相反的方向,叫翻藤。個把月光景,便可挖山芋了。剛從壟子裏挖出來的山芋,皮紅肉白,形態萬千,隨便拿一個,在手上揩下子,咬在嘴裏,脆嫩,鮮甜,既解渴,又充饑。

這些均是自家地裏長的,不值幾個錢。不值錢歸不值錢,無端被人偷了,還是讓人光火的。打場開夜工,有些個男將喜歡鬧笑,隊上本來安排哪家送些扁豆、芋頭之類過來,他們非要到人家自留地上偷。黑燈瞎火的,望不清爽呢,結果第二天婆娘上自留地澆水,發覺芋頭、山芋被偷了,張口就罵:“哪個偷我家的芋頭、山芋,吃下去害疔,長瘡。”男將下地走到這兒一望,壞了,昨晚不就挖的這塊落頭麼?趕緊上前捂住婆娘的嘴。婆娘哪管這麼多,隻曉得自家的東西被人偷了,罵得更起勁:“偷我家長的東西,吃下去叫他不得好死。”“閉上吃屎的嘴!”男將隻好破口大罵,把婆娘罵得愣住了。這才曉得,偷自家自留地上東西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家男將。“嗨,你不早說的,又不值幾個錢的東西,瞧我這張臭嘴,呸呸呸。”她哪曉得罵了半天惡毒的話,原來罵到自己家裏頭了。這刻兒,跺手舞腳的,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子。

夜頓子多半在生產隊會計家裏燒。這生產隊會計家,平日裏招待上頭來人比較多,會計娘子(會計的老婆)下鍋練手藝的趟數多,日子一長,手藝不一樣了,燒出幾樣鹹,舌口(鹹淡之意)把握得準,火候也掌握得好。開夜工的大勞力能吃上會計娘子的手藝,蠻開心的,“大麥燒”又要多扳幾盅呢。話說回來,真正坐到會計家桌子上吃的,多半是男將。婦女、姑娘不太會坐到桌子上吃,而是用缽子、缸子,把自己應得的一份飯啊鹹啊盛了,帶家去。鄉裏的女人,不抬嘿的少,多半蠻顧家的。這帶家去的飯鹹,晚上還舍不得吃,留到明天中飯市,才上桌子,一家老小吃起來,又少了一頓開銷呢。

這時候,“祥大少”多半會箍(約好的意思)幾個人,在酒足飯飽之後,躲到哪家去玩會兒牌。碰到不樂意的,“祥大少”死紅臉一丟,“嘰嘈什呢唦,明兒上半天你們幾個歇氣,工分照記。”隊長話已擺在這兒,哪能這樣子不識抬舉呢?隻好坐下來陪著玩。這幾個均曉得,隊長別的牌不玩,隻玩紙牌,玩“寸符兒”。

“寸符兒”,在香河一帶俗稱“十一張”,就是玩牌的每個人手裏頭抓十一張紙牌,頭一個抓牌的抓十二張,因為他要先出,故而得多一張,要不然沒得辦法成“符”。這“寸符兒”成“符”大致有三種,素符(不碰人家的牌,手上沒得一張花牌,成下來淨是一道戶兒一道戶兒的),一條龍(跟素符類似,隻是那一道一道的戶兒有講究呢,得是“123”、“456”、“789”這個樣子前後相連的),對對符(又叫碰符,手中有對子,旁家打出第三張牌時就可以碰,把牌從手上放到牌桌子上自己跟前)。

四個人坐下來,上首不要說是“祥大少”的,哪個不識趣,跟隊長爭上首唦。一年到頭,隊長手中記工分的筆頭子略微鬆下子,夠你家裏外頭有得奔呢,那要多吃多少苦呢。所以,可別小看了這一隊之長,連個芝麻綠豆大的官都算不上。不是麼,七品芝麻官。從縣令到小隊長,這當中相隔的級別太大了。縣令才是個芝麻官,小隊長該小到什呢樣子呢。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句話麼,縣官不如現管。這樣子來說,小隊長的優勢就十分地明顯了。這些個村民,哪輩子祖宗積德,讓他見一回縣裏的領導?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說不定領導體恤民情,就下到你跟前了,說不定這輩子你連領導的影子都望不到。這隊長就不同啦,天天跟村民們打交道,每日裏派工,記工分,全是隊長忙著呢。不買隊長的賬,有你什呢好果子吃唦?

坐了上首的“祥大少”感覺就是不一樣,手氣好,牌順,想什呢牌抓什呢牌,想碰什呢牌碰什呢牌,成起來都是“一條龍”、“對對符”之類,小牌他不成,沒得什呢意思,那才幾毛錢唦。這當中有一個人忙前忙後,功不可沒。此人是哪個?其實,不說大夥兒也該曉得,說的就是阿根夥。這刻兒,阿根夥正在望著旁人的牌,指指戳戳的,被指的自然曉得是什呢意思,一出牌,“碰。”“祥大少”笑眯眯的,從手中拿下兩張相同的,放在自己跟前。等到其他人再出牌時,“成了。又是個對對符。”“祥大少”手上的牌無需再拿,一塊放到桌子上,數一數“符”數。“乖乖,又是個大鯤子。”阿根夥看到自己的勞動有了成果,比成牌的隊長還高興,笑嘻嘻地,跑到隊長跟前,從隊長跟前的煙盒子裏抽出一根,劃根洋火,給隊長點上。這時,“祥大少”嘴裏吸著煙,對阿根夥道:“跟大夥兒都發根,都點上。”之後,從嘴裏吐出長長的煙柱子。

“祥大少”心情好著呢,玩牌在他看來,隻不過玩而已,太當真就沒得意思了。這“寸符兒”有個好,四個人隻需三個人玩,到“祥大少”輪空時,他便逸事逸當地從懷裏掏出半舊不新的收音機,依然把旋扭調得細細的,找出老淮調來,就到耳頭根子上聽。聽他歡喜的《秦香蓮》之類。再輪到抓牌,收音機也不關,依舊就到耳根子上聽。之後,悠然地伸出兩個指頭放在舌頭上濕一濕,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跟前這幾個開夜工的,大都上了酒,然而隊長情麵難卻,隻得伸出手去,顫歪歪地摸牌。

這樣,一醒對三醉,再加上阿根夥的功勞,“祥大少”自然是贏家。錢,不需現給(村民們多半拿不出),由隊長從各人的工分中扣除。年終結賬,扣多少,憑隊長的良心。因為,哪個也記不清那天晚上的輸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