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讓老嫂子見笑,讓老嫂子見笑。安然也就是瞎操持,不在行,更不得章法。請老嫂子客廳坐下,邊喝茶邊曰,可好?”柳安然把三奶奶安頓在堂屋家神櫃下口的大桌子邊上首位子上入座。“不知老嫂子何事要曰?”“這一陣子不曾望見你,怎兒一下子頭發、胡子均花白了呢?”三奶奶不曾馬上接柳安然的話茬子,而是對柳安然短時間裏的變化有些疑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柳安然感慨萬分,他自己曉得,這頭發,這胡須,都是為幾個細的操心操的,尤其老大春耕夥,到如今音訊全無,做上人(家長)的能不操心麼。“不瞞你老嫂子,春耕夥至今尚未曾給家中帶過一回口信呢,更別提一紙半紙的家書了。”說到家中幾個細的,兩個上了年歲的感慨一下子多起來。“這些個討債鬼,不把你心肝五髒掏空了,不得放你過身呢。”三奶奶家的情況也不見得就比柳家好到哪塊去,二媳婦一天到晚隻顧做媒,三十出頭了,也不開懷。老三是個不抬頦的主兒,整日裏東遊西晃,跟在“祥大少”屁股後混,能混出個什呢名堂唦。剩下就是琴丫頭,生得倒是聰明靈巧的樣子,待人接物蠻在譜子上的,可這一陣子有點兒“蹲不穩”(瘋瘋傻傻的樣子,不夠穩重),跟春雨夥粘得太緊,弄不好被人家望笑話呢,年輕人難免頭腦發熱。三奶奶這麼一想,才跟柳安然道出正題:“你家春雨夥跟我家琴丫頭好了有一陣子了,不曉得大兄弟對這事怎兒打算的?”“琴丫頭這丫頭生得蠻抬頦的呢,我家上上下下均蠻喜歡的,她跟我家翠雲相處得也好。前幾天翠雲還提醒我,上你家府上一趟,聽聽老嫂子的意思,要是沒得意見,就找個人出來,牽個線,把他倆的親事訂了,正月裏就把事情辦了。”“既是大兄弟這樣想,我也就直說了吧,你要跟春雨夥多咬咬耳頭邊子,在一塊無妨,我家也不是老封建,千萬千萬不能出格。春雨夥還好說,琴丫頭到時名聲就難聽啦,我這老臉也沒處擱呢。我今兒來就是和大兄弟商量商量,正月裏熱熱嘈嘈把這兩個細的大事辦了,了一個手尾(手續,事宜)少牽腸掛肚的。我們做上人也省心。大兄弟你說呢?”“老嫂子曰得在理,曰得在理。”兩個一家之主,沒在財禮上多作糾纏,都是開通人家,想來不成問題的。三奶奶也就用不著小家夥氣的了,再說到時找個牽線的,一切自然就解決了。

原以為,柳春雨跟琴丫頭的婚事正月裏辦,板上釘釘子,沒得更改了呢。事情的變化,哪個也不曾想得到。真是世事難料呢。

楊家莊來人了,說楊雪花病得隻剩下個人架子了,哭得死去活來,非要再見柳春雨一麵,說她的心從他到楊家莊望《敵後武工隊》那晚起,就跟著他走了,拽也拽不回頭了。又說,她曉得柳春雨有心愛的姑娘,這輩子是無緣了,但求來世吧。老天不會總是這個樣子不長眼的,也會可憐可憐她楊雪花一片癡心的,下輩子她不會給任何人機會的,她要愛柳春雨,也要柳春雨愛她,要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天翻地覆,她不管別人怎兒說,怎兒笑話她不守女子本份,她要把這輩子的愛收起來,等到下輩子一塊兒用在柳春雨身上。再見自己心愛的男人一麵,這是她離開這個人世的最後一點點要求,望柳春雨看在一個女子真心愛他的份兒上,千萬千萬給她這個機會,好讓她死也瞑目。

來人說得動情,把柳家上上下下弄得不知所措了。來人說,因為楊雪花病情急得很,所以大清早上就趕來了,跟柳家非親非故的,說一個將要死的人的話,不大好,萬望能夠諒解,實在是顧及不了這些個舊時的規矩禮了。正準備和春雨哥一塊外出賣豆腐的琴丫頭,聽著聽著,淚流滿麵,放聲痛哭起來,說楊雪花太可憐了,真是太可憐了。她想和春雨哥一起去望下子這個可憐的姑娘。想不到琴丫頭這樣子通情達理,這樣子重情重意,柳春雨蠻感動的。當著一家人的麵,把哭得淚人兒似的琴丫頭摟在懷裏,“傻丫頭,不哭,不哭。或許人家說得重了,人還不曾死呢,總有辦法的。”琴丫頭哪塊止得住唦,淚珠子還是“叭噠”“叭噠”往下掉。

琴丫頭沒能跟春雨哥一起去楊家莊望楊雪花。來人說,琴姑娘有這份心,楊雪花曉得了會萬分感激的。但,楊雪花隻想見下子柳春雨,不想見其他什呢人了。琴丫頭心裏頭掠過一絲絲不高興,這點不高興就像是被螞蟻咬了下子。咬就是咬了,不能裝著不曾被咬的樣子;這樣子被咬下子,也可以忽略不算的,沒得必要太在乎。很快,琴丫頭就催春雨哥快些個跟來人走,到楊家莊去,楊雪花正眼巴巴地望著呢。琴丫頭心裏頭已經盤算好了,今兒的豆腐由她和翠雲一塊去賣。

柳春雨從“二侉子”家代銷店裏買了兩包茶食,一包果屑子,一包桃酥餅。既是望病人,哪能空手兩拳的唦。這是柳安然的意思,柳春雨自然照辦了。之後,拎了兩包茶食,跟在來人後頭,走了。邊走邊對琴丫頭說:“我去望下子就家來,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走幾步,又回頭說幾句,“別擔心,我望下子就回頭。”對琴丫頭的依戀被一家老小望得明明白白。琴丫頭跟在柳春雨後頭走了好一陣子,出村口了,柳春雨對琴丫頭說:“回吧,再跑就遠了。我望下子就家來。”“春雨哥,我等你。”原本平常的一句話,這刻兒,琴丫頭竟然說得眼淚滴滴的了。春雨心裏曉得,琴丫頭還是有些個擔心呢,又回轉身把心愛的姑娘摟在懷裏,“放心,等著我。”“嗯。”琴丫頭伏在春雨哥懷裏,點點頭,使勁點點頭。

柳春雨做夢也不曾想到,他跟來人到了楊家莊,進了楊雪花家大門之後,望見的是個美貌如花、活靈活現的大姑娘,這個大姑娘不是旁人,就是楊雪花本人。本來,柳春雨心裏頭蠻為難的,跟楊雪花見了麵,怎兒開口呢。他心裏曾經想過,如若不是已經跟琴丫頭好上了,或者說即使好上了,不是好到今兒這種地步,他柳春雨都願意跟楊雪花好。楊雪花生得一個美人坯子,細細的柳葉眉下麵,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瓜子形的臉盤子,一點兒不像天天經風經雨的,白白淨淨的,叫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似乎能咬出水來,太嫩了;個頭高高挑挑的,該鼓起的地方鼓得大大的,那樣豐盈;該收起來的地方收得緊緊的,那樣波俏。這個楊雪花真是迷煞人了,可以說是人見人愛。柳春雨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兒,能不動心,能不心猿意馬麼?

盡管,到現在柳春雨還不曾跟楊雪花說上一句話,隻是在楊家來人到他家望親的時候,眾人在一塊見過一回麵。那時,他真心實意為老大柳春耕祈禱,願春耕早成姻緣,也好了卻他老子的一樁心事。他根本不會想到楊雪花會望上自己。等到楊家人望親過後,傳出話來,說楊雪花相中了他柳春雨,他無端地排斥她,可坦白說來,他的頭腦子裏也是經常會兩個人影子打架。現在望起來,那一陣子他對琴丫頭的暗示遲遲沒得反應,有楊雪花在他頭腦子裏打架的因素呢。琴丫頭打敗楊雪花,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琴丫頭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天天出現在柳春雨跟前,而楊雪花隻是個影子,天天出現在柳春雨的夢裏。時間一長,琴丫頭占了上風,楊雪花隻成了個影子。有時,楊雪花從柳春雨腦子裏跳出來時,柳春雨也會問:“跟你好了,又會怎兒呢?”

想歸想,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柳春雨自己曉得,他已經離不開琴丫頭了,琴丫頭也已經離不開他柳春雨了。他倆已經到了如癡如醉、如膠似漆的地步,有一天不見都會心疼,都會魂不守舍,都會不由自主地想,甚至身體的某些部位都會有反應。要不是,今兒大早上,楊家莊來人,給柳春雨送來這麼不好的消息,讓柳春雨好像做了什呢對不起楊雪花的事情,柳春雨決定要把楊雪花忘掉的。他之所以來下子,既然人家一個姑娘家有這樣子的要求,並且是臨離開這個人世的最後一個要求,他柳春雨能不滿足麼,能不來麼?顯然不能。他跟著那人來了,到了楊雪花家中。可這刻兒,楊雪花活靈活現地站在他跟前,把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呢。望著柳春雨傻傻的,愣在堂屋中間,楊雪花直想笑。

等到柳春雨反應過來,自己帶著一片真心來的,反而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柳春雨覺得自己的感情被玩弄了,一股無名火直往腦門子上衝。“你怎兒這樣子把自己不當人呢?”說這話時已經很光火了,邊說邊抬腳往門外頭跑。哪曉得,楊雪花“撲通”一聲,跪在了柳春雨跟前,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你怎兒看我,都不要緊了。你心裏有人,不可能再有我了,我曉得的。聽我說兩句,你再走,我扣也扣不住你個大活人。”“還有什呢好說的唦?”柳春雨又一個想不到,他想不到楊雪花會對自己下跪。嘴裏這麼說,腳步還是停下來了。“我哪要這樣子作賤自己唦,你可曉得我心裏頭有多苦啊。”楊雪花的眼淚已經往下直淌了。“你來楊家莊影下子不要緊,把我的心勾走了。這幾個月來,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不曾吃過一頓開心飯,多少回站在你的學校外,聽你上課,一站就是一堂課,還怕你望見了笑話。自己悶吱聲兒往回走,邊走邊哭,這個男人就有多好,我楊雪花就有多差,為什呢這樣子喜歡他,他又不喜歡你,這不是作賤自己麼?你不在村小了,望見你和你心愛的姑娘一塊劃船賣豆腐,總是癡心妄想,要是他身邊的那個人是我該多好啊。我一個姑娘家臉皮子都不要了,跑到你家門上找你,隻不過想望望你,心裏頭好過些個,你可曾有一回見過我的,生怕我吃了你似的。我又不是母老虎,你這麼怕我做什呢唦,我不曉得喜歡一個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老天這麼不長眼,這個樣子懲罰我。你來告訴我,你說給我聽唦。我滿肚子的酸楚,跟哪個也不能說,人人有麵,樹樹有皮,我隻有在你麵前不在乎臉麵了。你把我看成什呢樣子,我都不在乎,我隻曉得我喜歡你,做夢都想和你在一起。”楊雪花哭著,訴說著,早已經泣不成聲了。

柳春雨這下子真的懵掉了。望著跟前的淚人兒,不知該說什呢好了。柳春雨走到楊雪花跟前,雙手扶她起來,一把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了。柳春雨這輩子從來不曾聽過有哪個女子對他作如此動情的訴說,不曾有過。他剛才的火,早被楊雪花的淚水澆滅了。心中原本沉睡了一塊,開始活動起來,內心對楊雪花有種從未有過的愛憐。這刻兒,楊雪花把柳春雨摟得更緊,更緊。她的臉在柳春雨的肩頭挲娑著,漸漸的,她的唇在柳春雨的唇上停了下來,當柳春雨再也忍不住,掉下幾滴淚珠在她臉上之後,她沒命地吮吸起來,“春雨,我喜歡你,這輩子隻會喜歡你。無論你喜不喜歡我,都不會改變。”

柳春雨渾身的血奔騰起來,“不是的,雪花,你聽我說,你長得那樣好看,哪個小夥望了都會著迷的。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喜歡你。當時,我也沒得辦法,你是李鴨子介紹把我大哥的,我做兄弟的,怎兒好做這種沒良心的混賬事呢,跟老大搶婆娘,傳出去還不被人家萬人笑唦。”興化水鄉,識水性的居多。這水,哪怕再大,圍在一個壩頭裏邊,不會出事情。一但壩頭口子倒掉了,事情就大了,少則上百畝糧田被淹,弄不好還會出人命呢。這刻兒,楊雪花、柳春雨的壩頭均倒了,不是缺口的問題,是壩頭倒了精光了。這下子事情出下來,怎兒小得了呢?

當琴丫頭一個晚上不曾合眼之後,在村口老榆樹下,望見柳春雨時,急切地奔過去,摟著他親個不停,在琴丫頭看來,這一夜比一年還難過,太折磨人了呢。可柳春雨竟木木的,一點兒感覺都沒得了。柳春雨大腦像迷糊了,有些恍惚,弄不清自己怎兒離開楊家的。“春雨哥,你怎兒啦?楊雪花病情嚴重麼?你不能太傷心了。”琴丫頭不住氣勸慰著柳春雨。柳春雨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被琴丫頭半架著朝家裏走著,他腦子裏頭,架打得厲害呢,一會兒是琴丫頭,一會兒是楊雪花。走著,走著,他對琴丫頭說了句:“我心裏堵得慌。真的難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