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菜瓜”的親事很快就訂下來了。女方也是楊家莊的,也姓楊,隻不過不是楊雪花,叫楊阿桂。見過那姑娘的人都說,楊阿桂,模樣挺秀氣,一雙杏眼蠻水靈的。
楊阿桂沒念完小學就下地了。在娘老子眼裏是個聽話的丫頭,就說跟“黑菜瓜”訂親的事,她也隻有一句:“全憑父母作主。”其實,她耳頭裏還是聽大人們談起這事時,提到男方是個當老師的。這蠻讓阿桂滿意的。當老師可不容易呢,肚子裏沒得些個墨水,當不了。阿桂最佩服肚子裏有墨水的人了。
於是,家裏就給她把親事訂了。訂了親,在楊阿桂看來,跟以前不曾有什呢兩樣,隻是婆家給她打了副銀手鐲子,挺小巧的模樣,給阿桂帶蠻相配的。阿桂戴著手鐲下地,做活兒時,手鐲在纖細的手腕上一竄一竄的,癢癢的。阿桂總覺著有人摸自己的手腕子,挺撩人的。想著要到那人家去,一塊兒過日子,還得做人妻子,阿桂有說不出的慌張。
“這個樣子過一輩子麼?”阿桂在心裏問自己。
柳春雨不當代課老師後,琴丫頭往他家跑得更勤了。三奶奶也不怎兒攔,哪個不曾從年輕時過來的,隻要是動了“凡心”,想攔也攔不住呢。隻是她不想琴丫頭將來有不好的結局,年輕時受的苦,三奶奶到死也忘不了的。隻不過,她不會再跟哪個提起了,哪怕自家的丫頭。但她要以過來人的身份勸琴丫頭,千萬不能到最後苦了自己。
“這麼早上哪去?”三奶奶見琴丫頭早飯碗一丟,拔腿就往門外跑,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粥碗擱到飯桌子上,問了琴丫頭一句。“到春雨家,幫他出去賣豆腐。”琴丫頭一隻腳已經跨出代銷店大堂的門檻了。“隊上活計不去做啦?”“昨兒跟隊長請了假的,說我有事出趟村子,不過沒說是去賣豆腐。”琴丫頭說的隊長不是“祥大少”。“祥大少”是一隊隊長,琴丫頭家屬四隊。四隊隊長另有其人。“你慢忙著走,聽我說兩句。”“有什呢好說的,賣豆腐得趕早市呢。”“不要嘴強,讓你慢忙走,你就慢忙走。”見琴丫頭沒得聽三奶奶說的意思,三奶奶口氣有些重了。琴丫頭曉得,這下子非坐下來不可了。老娘跟家裏的細的,難得有個高聲的。對老二家兩口子不談,就是對整日裏到處野混的阿根夥,也不怎兒斥責。慣(疼愛之意)琴丫頭,那是全村人都曉得的。今兒老娘肯定有話要說,不聽不行了。
琴丫頭盡管心早飛到春雨哥身邊了,但還不得不坐回桌子邊上來,“好,好好,聽你老人家說。”琴丫頭邊說邊幫媽媽把粥碗端起,遞到她媽媽手上。“你也不算小了,丫頭家,不能總是蹲不穩,馬叉丫頭沒得人家要呢。再有,你跟春雨夥好,媽媽不反對。春雨夥人品不錯,他不當老師做媽媽的也還是這個看法。但凡事情總有規矩,哪個也不能壞了這個規矩,如若不按規矩來,到頭來是要吃虧的。”說到這兒,三奶奶頓了頓,她不好說出早年自己親身吃的虧來。三奶奶說得語重心長的,琴丫頭卻走神了。三奶奶用筷子輕輕敲了下子碗邊子,“眼睛朝我這塊望。”琴丫頭被媽媽喊得不好意思了。“人家聽著呢。”“鬼丫頭,媽媽還不曉得你腦子裏想什呢?媽媽也是為你好。你可不要跟春雨夥好得過了頭,到時候想收就晚啦。”“你家丫頭不癡不呆的,哪個也吃不掉呢。把心放到肚子裏,我走了,真走了。”琴丫頭起身,把頭就到媽媽肩膀旁擦了下子,轉身走了。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三奶奶在嘴裏喃喃念叨著。她要跟柳安然當麵談一次,關於兩個細小的婚事,宜早不宜遲。
“拾豆腐、百頁咯——”“豆腐、百頁拾咯——”香河上,早晨的霧氣還不曾完全散去,柳春雨、琴丫頭劃著小船,沿途叫賣起來。
柳春雨自從離開村小,回家也不大到隊上出工。柳安然也不逼他,就讓他幫著打理豆腐坊。原本讓翠雲外出賣豆腐、百頁的,現在調給春雨了。翠雲和她老子在家,應付本村的生意。翠雲想想也好,把二哥憋在家裏,讓他天天望著那些人,心裏頭肯定不舒服。再說,讓老頭子一個人應付本村生意,也稍許緊了些個,畢竟上了年歲的人了。翠雲不止一次發現,她老子給上門拾豆腐、百頁的,把賬弄錯了。沒得人來時,一個人悶吱聲抽煙,不言不語的。其實,翠雲曉得,老大一走,好些時日了,一丁點兒音訊都沒得,做老子的能心安麼。這樣長久下來,會想出病來的。翠雲在家就能陪他說說話,或多或少會好些個。隊上的活計,她還是盡可能去做的。盡管她家不是太在乎工分,但沒工分,年終就分不到口糧呢。這樣一來,她也不能天天和她老子一起呆在家裏頭,變得既忙裏又忙外,跟村子上的姐妹拉呱少了。
把柳春雨上船賣豆腐、百頁,他還是蠻感激翠雲的,翠雲在成全他跟琴丫頭呢。這會兒,柳春雨站在小船的後艙劃著小木槳,邊劃邊喊:“拾豆腐、百頁咯——”坐在船頭上的琴丫頭,接著喊一句:“豆腐、百頁拾咯——”“哎哎,你跟我唱對台戲呢?”“就唱對台戲,就唱,你有什呢法子唦?”跟心愛的人一塊出去,琴丫頭心裏開心得什呢似的,故意和春雨逗嘴呢。也不知怎兒弄的,自打和春雨好上之後,琴丫頭感到自己的心裏頭滋滋潤潤的,看天天是藍的,望水水是碧的。就連見了平日裏比較討嫌的阿根夥,也會主動跟他打聲招呼:“三哥又要到哪塊忙唦?”阿根夥蠻意外的,他曉得自己沒得個人樣子,也不爭較妹妹喊個一聲半聲的,可他畢竟是琴丫頭的三哥呢,能把他當回子人,心裏頭當然高興啦。“咦咦,這個丫頭,一下子變了個人呢,舌頭上抹了蜜了,嘴甜起來了。”高興歸高興,阿根夥無法弄清爽妹妹為什呢變了。他哪塊曉得,丫頭家的心事唦。
琴丫頭從船頭站起身來,往船後來。“你能不能安穩一會子,動來動去的,難怪屬兔子的。”春雨想讓琴丫頭蹲在前艙,船小,均到後頭不大好站人。“哎,你還說對了,我就屬兔子的,要動,動得你煩了才高興呢。”琴丫頭把頭一歪,臉上一臉兒笑,調皮地望著春雨哥,言下之意,你有什呢辦法唦?春雨還真拿眼前這個丫頭沒得一點法子。“你怎兒又像是拾到‘笑笑本子’了,老是合不攏嘴。”“笑笑本子”是鄉裏人對笑話書的一種叫法。春雨自然曉得琴丫頭為什呢開心的,隻是故意一問,看琴丫頭怎兒答法。“把隻槳給我劃下子。”琴丫頭站在春雨旁邊,伸手要。“先說我的問話。說得好了就給你劃。”“就要,就不說。”“不行,不說不行。”“給了再說。好不好,給了再說。”“絕對不行,你不說也行,還坐回去。”“你要人家說什呢唦,想笑不行啊,我就想笑,望見你就想笑,想著你也想笑,夢到你也想笑。這下子滿意了吧?”說著說著,琴丫頭已經依在春雨身上了。“哎哎,劃船呢,規矩點兒,沒得大人形。”春雨隻好停下手中的木槳,用手輕輕捏了下子琴丫頭小蒜頭鼻子。“就不把你劃,不把你劃,又怎兒啦啦?”琴丫頭索性抱著春雨不放了,整個臉都貼在春雨的耳根子上。柳春雨明顯感到琴丫頭的呼氣有些喘,便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這可不是村小的教室裏呢。”琴丫頭猛一下子抬起頭,“你壞,你壞。”舉手便打。“噢,有人臉紅了,臉紅了。”春雨像是個得勝的將軍,直挺著胸膛,任心愛姑娘的小拳頭捶打在自己的心上。他的渾身從來不曾有過的舒坦。那永恒的一幕,他死也不會忘記的。那在別的人望起來,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教室,甚至有些個破舊,在柳春雨心目中,卻是一座巍峨的宮殿,是他和自己心愛的姑娘生命升華的聖地。
“春雨哥,你親我一下子。”“把人家望見,會笑話我們的。”“我才不怕呢,親一下子嘛。”“好,強不過你這個小丫頭。”最後,讓步的肯定是柳春雨。他便輕輕在琴丫頭額頭上親了一口。“不行,不行。哄細小的呢?”琴丫頭頭搖得像個撥郎鼓兒似的,嘴翹得能掛油瓶了呢。柳春雨自然是逗琴丫頭的。“你不怕我把你舌頭咬下來?”“不怕,我才不怕呢。我還要咬你舌頭呢,哼。”兩個年輕人,不知不覺身子靠緊了,“兩條小魚”又遊到一起了,時兒前後尾隨,時兒上下翻轉,那樣子歡暢,那樣子依戀。“小琴,你嘴裏吃了什呢唦,怎兒這樣子好聞的。”“春雨哥,我要你,我要你,你說怎兒弄。”這時,春雨發現琴丫頭臉、脖子都有些個漲,紅紅的。
柳春雨二話沒得,重新拿起雙槳,沒命地劃,直朝前劃。水樁碼頭上有人喊,“拾兩方豆腐哦!”小船上也沒得人回應。那人眼看著柳春雨的小船,箭也似的朝烏金蕩劃去。
好大的一個蕩子噢!滿眼都是灰白灰白的蘆絮,在秋風裏飛著,舞著。葦葉兒泛枯了,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柳春雨的小船進得蘆蕩之後,來不及插上船樁子,就抱著琴丫頭,嘴裏喃喃的,“小琴,我來了。小琴,我來了。”琴丫頭,乖乖巧巧地躺在後艙裏,渴望著和心愛男人的交融。
小船隨著兩個年輕生命的節奏,在湖蕩上一漾一漾的,一道一道的漣漪,從小船邊擴散開來,化成舒緩的水波,平入蕩中。早晨的陽光,溫暖地照著琴丫頭潔白的身子,熠熠發光。春雨忍不住把琴丫頭全身都親了個遍,他怎兒也想不到,琴丫頭的體膚這樣子細膩,光滑,有些地方柔柔的,軟軟的,叫春雨著迷,叫春雨流連忘返。有些地方溫暖如春,似一個舒適的港灣,給春雨家的感覺。“春雨哥,春雨哥。”琴丫頭在柳春雨耳邊呻吟著,舌頭不停地舔著春雨的耳根子,春雨渾身都酥了。
“小琴,我們結婚吧。”“好,結婚。春雨哥,我聽你的。”琴丫頭這刻兒變得溫馴而嬌美,像隻小白兔安靜地躺在春雨的懷裏,任蘆絮從身邊飛過。有朵蘆絮低低地飛著,悠悠蕩蕩的樣子,惹得琴丫頭伸手去捉。蘆絮不聽話呢,琴丫頭抓了幾回,沒抓到,飄浮到水麵上去了。又來了,這回春雨幫著抓,這飄飄悠悠的蘆絮,竟粘在了琴丫頭紅紅的,圓圓的,潤潤的乳頭上了。“這可是我的,不許你個壞東西碰。”春雨用兩個指頭,從琴丫頭乳頭上捏起毛絨絨的蘆絮,嘴裏還罵個不停,好像他愛的女人被人家占了便宜。這下子弄得琴丫頭滿臉羞澀,她趕緊打岔,伸出光潔的膀子,朝天空指了指,“蕩子上麵的天真藍哦,春雨哥你望唦。”柳春雨這才發覺,還真是的,從來不曾注意過呢。有幾朵白雲飄過,襯得天更藍了。秋風讓湖蕩裏的水,在船底“嘩嘩”有了些許聲浪。時不時的,有幾隻不知名兒的小鳥嘰嘰啾啾的叫著,從蘆葦叢中飛過。
柳安然曉得,三奶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親自上柳家門上來,肯定有要緊的事要曰。“大兄弟可曾在家?”三奶奶見柳家前院子上的笆門子(不是木頭的,樹棒子、柳條子、蘆葦子之類混編而成的,鄉裏人均這樣叫)不曾關,便停在院門口朝內喊了一聲。三奶奶喊的“大兄弟”,不是別人,就是柳安然。三奶奶家男將要是在世的話,比柳安然歲數大得多,三奶奶依著男將這頭叫,本地鄉俗如此。
“噢喲喲,老嫂子登門,蓬蓽生輝,蓬蓽生輝。”柳安然飄著白胡須,從後院作坊跑出前院來,把三奶奶迎進門。“你個大男將,把個家調理得蠻不錯的呢。”三奶奶站在前院四處略微打量了下子。院子裏靠南牆幾棵楝樹筆直的,枝枝叉叉蠻繁茂的,一串一串的楝樹果子,密得很。這樹頂用了,能打家具了。三奶奶邊望邊點頭,“不錯,不錯。”她不是隨便望望的。再望牆根旁邊,幾塘扁豆、架豇爬滿了院牆,長長的藤,纏上了樹。墨綠色的葉叢之中,青扁豆,紫架豇,丁丁掛掛,蠻多的。有的都長老了,枯了,能做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