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自從和楊雪花對上像,柳春耕像似換了一個人。在家裏、在隊上,什呢事都搶著幹。這不,離天亮早著呢,他睡不著了。怕弄醒了春雨夥,也不曾點燈。在床上瞎摸瞎摸的,穿衣裳。還好,每天睡覺前,褂子褲子脫了,丟在哪塊,是固定的。春耕是春耕的地方,春雨有春雨的地方,不會混。找鞋子更容易,床鋪邊,靠口邊東頭是春耕的布鞋子,靠西邊自然就是春雨的囉。現時穿的,在床口放,由兒換換腳的,朝裏口擺擺。這會子,柳春耕從床鋪邊大凳上拿了褂子、褲子,摸索著穿好,兩腳往床下一伸,腳指頭碰到鞋幫子了,兩隻腳的大拇趾一拱,整個腳便進到鞋子裏了,腳後跟一磨,鞋穿好了。柳春雨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老大在做什呢,嘟囔了句,“不睡覺,揉什呢心唦。”繼續“熰豬頭”(當地村民對睡覺呼嚕聲音大的一種形容)。

柳春耕簡單洗了下子,就到後屋豆腐坊裏,在漿鍋灶頭上點了燈,望望昨晚浸泡的黃豆,先撈幾個上手碾一下,看下子浸泡的情況。

這黃豆,是做豆腐、百頁的原料呢。黃豆,街上人多稱之為“毛豆”,鄉裏人則喊作“王豆”。鄉裏人從自家田埂、隙地拔了黃豆,摘了,裝進籃子裏,上街賣黃豆角子,沿街叫起賣來:“王豆角子賣啦……”想買上幾斤的街上人,開了門,伸出頭,扭著脖子問道:“毛豆幾分錢一斤?”賣主自然會給個價,買主必定想壓壓價,雙方討價還價一陣之後,稱去幾斤的,有;一斤不稱的,也有。

這“毛豆”之稱,倒好解釋。黃豆未剝殼之前,滿殼盡是細細的毛,蠻厚的。至於“王豆”不大好說。左思右想,覺得這“王”怕是“黃”讀走了音所至,天長日久,習慣成自然。盡管鄉裏人都已曉得“黃”不讀“王”了,也沒人去糾正,說出嘴,還是“王豆”什呢什呢的,而不叫“黃豆”,倒也怪呢。

青黃豆角子剛上市,街上人蠻喜歡的。剝個碗把黃豆米子,或純燒,或燒豆腐,均是時鮮小菜,蠻下飯的。那黃豆角子,剝出豆米子,以帶了豆衣胞的,為最佳。煮起來,鮮嫩無比。一老,便沒得鮮味了。不過,這黃豆角子,還數鄉裏人有種吃法,很是誘人。要吃黃豆了,隨時到田頭,拔了,摘下豆角子,稍作修剪,不必剝成豆米子,連著殼子用清水洗汰幹淨,之後,倒入鍋中,加適量食鹽,清煮。再也不必添加其它佐料,煮熟即可享用。軟軟的黃豆角,嘴唇一抿,豆米粒兒便從殼中擠出,細細咀嚼,嫩,且鮮。這種吃法,純粹天然,察其豆碧綠的,觀其湯清滴滴的,品其味實在沒得說的,一個字:鮮。

黃豆枯老之後,去殼,便見其圓溜溜、黃燦燦的模樣,與“黃”,與“豆”均相宜。老黃豆,鄉裏人則用來做豆腐、百頁之類了。在鄉間,豆腐店較普遍,說是豆腐店,實際豆腐、百頁均做。平日裏,來人到客,都會到村上豆腐店拾上幾方豆腐,秤上頭二斤百頁,招待人就蠻不錯了。每年一進臘月,豆腐店便忙乎起來。鄉民們多半背了自家地裏收的黃豆,讓店主家代加工“著”把豆腐、百頁。以“著”字為計量單位,由來已久,一著,做三五十斤豆子,能吃上一個正月的,把些個加工費,蠻合算的。

這會子,柳春耕望望缸裏的黃豆,浸泡的工辰到了,可以上磨了,便從缸裏舀些出來,裝到磨盤子上靠磨眼的地方。之後,抓起磨架子,由左而右劃圓弧,石磨轉動起來,發出“嘩哧——嘩哧——”的摩擦聲響,他這是在磨豆漿呢,做豆腐、百頁必需的一道工序。柳春耕邊推磨邊把黃豆朝磨眼子裏加,不一會兒,兩片磨盤之間,有乳白色的豆漿流淌下來。往常,磨豆漿得兩個人,一個推磨,一個從缸裏舀浸泡好的黃豆,朝磨眼裏加,一次不能加多少,磨眼小裝不下太多倒是其次,更要緊的是,裝多了磨不勻,漿的質量就差了。漿的質量一差,就全差了。做出來的豆腐、百頁就不得好了。這會子,柳春耕一人磨漿,就快不起來,也不能快。反正還早呢,不著急。

柳春耕豆漿磨得差不多的辰光,他父親躬身進來了:“起這麼早作什?”老先生的話,文乎文乎的,家裏幾個細的均聽慣了,能懂。說話間,接過春耕手上舀黃豆的長木頭柄勺子,往磨眼裏加黃豆。“睡不著。”春耕嗡聲嗡氣的,像似傷了風了。“睡不著,是因為你想得太多。這不好。隻不過才暗訪下子,等到正式望親才曉得成與不成呢。”柳安然給老大打打預防針,村上人過耳傳言的,有些話他不是不曾聽到。做老子的哪有不希望兒子親事成功的?他心裏頭著急呢,不見得比春耕夥差。可,哪個叫他是老子呢,再急也不能急在臉上。春耕夥這向時太興奮,巴望楊家姑娘能進得柳家門,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哪個不想娶個婆娘家來,心情可以理解,但凡事不能高興得過了頭。不曾聽說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句話麼?這麼一想,柳安然決定給春耕夥潑一潑冷水。“正式望親日子訂在什呢時候啊?”自己的終身大事,春耕不能不急,他問了一句。急歸急,手上的磨盤不曾往下停。“前兩天,托李鴨子去探口風了,還不曾有回音呢。”“這個李鴨子,我望下來就是好吃,你不請下子,她有得沒得回頭呢。”春耕說的“回頭”就是他老子說的“回音”,一個意思。

東一句,西一句,迓兒倆把豆漿磨好了,天也開始放亮了。柳春耕開始燒漿鍋,柳安然則為一會兒給漿鍋點鹵做準備。說到點鹵,可是做豆腐、百頁當中的技術活兒。點鹵多了,豆腐、百頁就老了;鹵點不到位,豆腐、百頁就沒法做。難不成賣豆腐花去唦,會被人家笑話的。用鄉裏人的說法,做一世的老娘(接生婆),把細小的的臍帶掐斷掉了。說白了,就是失手了。多少年了,柳安然老先生不曾失過手。他還會在漿鍋點鹵前,從漿麵上挑起一塊“膜兒”,這可是豆製品中的上品呢,純是豆油懸浮在漿麵上而成的。一鍋漿,柳老先生隻挑個張把兩張,這“膜兒”金貴得很。店裏賣時,是按張數賣的。按說,如此金貴,多挑幾張不是多賣錢麼?柳安然從來就不是見錢眼開之人,他不做這等事情。他曉得,挑“膜兒”,抽的是豆腐、百頁中的精髓,挑多了,豆腐、百頁的筋骨就差了。正是因為柳安然做豆腐、百頁當回事情,蠻頂真的,因而,他家的豆腐、百頁名聲在外,行銷得很。不僅香河村人,方圓幾裏下來,都能吃到他家作坊裏的豆腐、百頁。柳安然家的豆腐、百頁不僅在作坊裏賣,還劃著小船到鄰近的村子去賣。

劃船賣豆腐、百頁,多半是柳翠雲去。春耕、春雨把要賣的豆腐、百頁弄上船,豆腐在 子裏養著,百頁用做百頁時壓榨的白布裹著,一切搬好,弄好,柳翠雲劃著木槳,一人出去,她的喊聲在香河上響起:“拾豆腐——百頁咯——”“拾豆腐——百頁咯——”

翠雲的小船沿著香河水路,邊劃邊賣,不一會兒就到了鄰村的水麵上,碰到村民在水樁碼頭上叫,“賣豆腐、百頁的,把船攏下子,給我拾兩方豆腐。”“好來,好來。”翠雲嘴裏應承著,將小船靠到碼頭邊上,從村民手上接過洋瓷缽子,到木頭[木亮]子裏拾上幾方豆腐,放到洋瓷缽子裏。這拾豆腐倒是個細巧活呢,豆腐這東西不比其它,嫩得很,養在水裏,拾的時候手腳要輕,借著水的浮力順勢拾起,豆腐才不易散掉,放在來人自備的家夥裏也得養水才好,要不然,人家拾回家也會散的。下回再碰到,人家會說,“上回拾的你家兩方豆腐,拿到家散成了豆腐花呢。”一般說來,養水而拾就沒得事了。說是拾“方幫”,是香河一帶人的習慣說法罷了,多數時候不止兩方,有四方,有時會更多,在村民嘴裏“兩方”是個概數。翠雲在外頭劃著小船叫賣不是一趟兩趟了,自然曉得村民們的意思,船到跟前總會再問下子:“拾幾方?”人家自會報上數目,若是自作主張,拾上兩方,多半會弄錯。隻得多煩一道手腳。

翠雲在外頭賣,家裏的買賣就交給了柳安然。這豆腐按方賣,百頁則論斤兩的,村民們家中有事,來人到客,到柳安然坊子裏,拾幾方豆腐,稱斤把百頁,是常事。柳安然家的豆腐、百頁做得好,尤其是百頁,蠻薄的,一斤在十二三張的樣子,柳老先生心中有數,根據來人要的斤兩,手頭張數有個大概,往秤盤子裏一稱,準。來人笑嘻嘻的拿了家去招待客人。一天下來,柳安然家豆腐坊能賣上百斤豆子呢,有時還不夠賣。隻好跟人家打招呼,“明兒請早。”

李鴨子為柳春耕的親事,跑來跑去,在香河村與楊家莊之間奔個不住氣,用她自個兒的話說,腳板子都跑出老繭來了。看來,這好吃做媒,也不容易呢。

“哎呀,我的乖乖,望親的日子終於訂下來了。”李鴨子坐柳家大堂屋裏大桌子邊上,依然翹著二郎腿,把喜訊告訴一家之主柳安然和當事人柳家老大春耕夥。“訂下來就好,訂下來就好。”柳安然頭腦子裏在盤算來望親大概多少人,如何招待才能讓人家留個好印像。柳春耕真是激動了,聽說楊家要上門正式“望”,心口裏又開始“謔謔”的,謔動身了。看他給李鴨子端茶時,手有些個不做主呢。“鴨子二嫂子,吃茶。”柳春耕就這麼一句,站在一旁不吱聲了。這時,翠雲從後屋進來,撣撣身上的草屑子,笑嘻嘻的朝李鴨子說:“趁熱,鴨子二嫂子為我家大哥的事,費心了。我打蛋茶手藝不行,鴨子二嫂子將就些個。”在香河一帶,給人打蛋茶,是把來人當上賓待了。鄉裏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家裏養幾隻老母雞,生的蛋,多半自家是舍不得吃的。家裏日常開銷,多半出在這蛋上呢,幾隻雞生個十天半月,積攢下來有個斤把頭二斤了,拿到“二侉子”家代銷店裏賣,之後,再從那裏買些洋火、洋油,醬油、鹽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