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各家各戶注意啦——起來呃——燒得早飯啦——”

天剛麻花亮,村東龍巷之上,一隊隊長“祥大少”的腳步子邁得“哢嚓”、“哢嚓”的,緊接著他的吆喝聲便傳到各家各戶的男將女將耳頭裏。於是,龍巷兩邊,一扇一扇的院門、屋門打開了,香河村的丫頭、婆娘們蓬鬆著頭發,虛掩著高高的、聳聳的懷,拎了小木頭[木亮]子,[木亮]子上架個淘米籮;拿條毛巾,捏支擠好了牙膏的牙刷,三三兩兩,朝香河邊水樁碼頭走來。

清晨,烏金蕩霧氣大得很,弄得香河的水麵上,也是輕煙迷漫的樣子。“喔喔,喔——”“喔喔,喔——”村子上的雄雞啼鳴了,一個啼,個個啼,信風斜(聽信傳言,瞎起哄)呢。整個香河在霧氣升騰之中,在雄雞報曉聲裏,慢慢睜開了朦朦朧朧的睡眼。

丫頭、婆娘們蹲上碼頭,雙手一拚,捧口清滴滴的河水,邊漱嘴,邊嘻笑,說些個昨個晚上從床頭鋪邊上聽來的希奇事。哪家小叔子睡到大嫂子床上啦,哪家公公歡喜往兒媳婦房裏跑啦,諸如此類,哪怕夫妻間的私房話,也會從水樁碼頭上傳出,一傳十,十傳百,弄得滿村風雨。

水樁碼頭,成了村民們交流信息的集中地。

“矮冬瓜找了個天仙般的丫頭呢,也不曉得他哪塊來的福氣。”

“聽說了,楊家莊的楊雪花呀,真是標致呢,眉清目秀,個子高高的,臉盤子白月耷月耷的。隻可惜,一朵鮮花就要插在狗屎上囉。”

“瞎說什呢唦,人家柳春耕除了個子矮,哪塊醜唦?也老大不小了,這下子好囉。”

“哎哎,這麼替矮冬瓜說話,你不早點兒把自己嫁把他的呢?省得矮冬瓜多打了這些年光棍子。”

“嚼舌頭,嚼到我身上來了,大清早上有好話,我不好說呢。”

“噓——來人了。”

柳翠雲拎著[木亮]子、淘米籮上了碼頭。“剛才說得起勁呢,我一來不吱聲啦,莫不是說我壞話吧?”翠雲邊淘米,邊和碼頭上的丫頭、婆娘搭腔。

“沒得影子事,不曾提到你,通事不曾。”

“說哪塊去了唦,借我個膽也不敢啊。我怕解放軍叔叔拿槍打我呢。”

剛才,幾個丫頭、婆娘還嘴呱呱的,這會子安逸了。不過,嘴尖女人就是不饒人。這不,明著向柳翠雲打招呼,暗地裏還刺她一下子。說“解放軍叔叔”,是指有人最近給柳翠雲介紹了個對像,是個當兵的。

“要怎兒了,還說不曾說我呢,嘴裏帶刺,話裏夾屁。我不在,還指不定怎兒形容法子呢。”柳翠雲半開玩笑半當真。其實,她走到河邊口,已經聽出丫頭、婆娘在說哥哥與楊雪花的事。“大哥和楊雪花還真不配呢,唉,這個李鴨子就偏偏把她介紹把了哥哥的唦,以後是禍是福,難說。”柳翠雲從河裏打滿一[木亮]子清水,淘了,洗了,漱了,拎著[木亮]子,家去。心中不免為大哥柳春耕擔起心來。

“燒得早飯啦——還不曾起的趕快,燒得早飯啦——”“祥大少”把自己管轄的一隊挨家挨戶喊過了。

“祥大少”喊全了該是“祥大少爺”。可一村人,都喊不全,便喊他“祥大少”。上了年歲的都曉得,他爺爺倒實實在在做過幾年少爺。到他父親手上,家中賣得隻剩幾間空房子了。倒也好,落得個紅根子。然而根紅苗不正。子承父業,“祥大少”從父親那兒學會了玩牌,聽戲。“有錢賭,有錢輸,沒錢買個尺二鍋。”說的便是他。冬天一到,破棉襖上拴根麻繩,懷裏揣著個半舊不新的收音機,坐到牌桌上,正正經經玩牌。

“祥大少”玩牌,不玩現時的撲克,他玩紙牌——窄長窄長的那種。外行人一看,黑乎乎的,淨一個模樣。“祥大少”眼尖,看得挺清爽。他玩紙牌,不玩別的花樣,隻玩“寸符兒”。“寸符兒”隻能三人玩,四人當中輪流著歇空。別人歇空就“相斜頭”(看另一家的牌,幫著參謀參謀),“祥大少”歇空不“相斜頭”,從懷裏掏出小半導體,自管聽戲。“祥大少”聽戲,隻聽淮戲。他總嫌別的戲不如淮戲夠味。可別人都說,那是他別的戲聽不懂。這麼說,淮戲他真懂了?不見得。“祥大少”聽戲,總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小小的,就到耳頭根子上聽,他聽《白蛇傳》,聽《珍珠塔》,聽《合同記》,聽《鍘美案》……一邊聽,一邊跟著哼。一冬哼下來,也沒見他正兒巴經地唱過一段。但,他依舊是哼。

玩牌、聽戲,並不影響“祥大少”成為一個好隊長。一年到頭,“祥大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喊各家各戶起來燒早飯,之後再喊人上工。在香元支書眼睛裏,“祥大少”是隊長當中的優秀分子。香河村七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一個隊長。香元支書頂中意“祥大少”。

有了支書這個大紅傘,“祥大少”做起事來,手腳放得更開了。

小暑頭上七天陰。老輩人的話,要聽。這不,有幾天沒得太陽影子了。沒得太陽也不見得就是件壞事,正好給秧苗薅草、打藥,給棉花打公枝、抹贅芽。

被“祥大少”們催命鬼似的,琴丫頭連忙三丟下手上的粥碗,筷子一扔,從桌子上掉下地了,她也不管,出了門。她要跟上隊上一幫丫頭、婆娘,一齊乘船去垛上棉花田裏打公枝、抹贅芽。晚了趕不上趟就麻煩了,垛上四麵不通路,自己撐船去蠻費事的,有一段水路呢。

琴丫頭和本隊的五六個丫頭、婆娘坐一條農船,正往垛上行呢,眼看著後麵有條船“呼哧哧”地趕了上來。琴丫頭一望,來船上同樣坐著五六個丫頭、婆娘,但有兩個男將兩把篙子,船行得蠻快的。兩個男將,一個是柳春雨,也許有人會問,他不好好在村小給細小的上課,往垛上跑什呢事唦?村小的課實在說來是不正常的,不僅農村大忙時要放假,小忙時也要放,偶爾忙時也放。有一條,缺的課老師想法子補上就成。公社中心校的領導,一年到頭難得來,村小老師靈活性大。柳春雨跟孫老師說下子,今兒為哥哥春耕頂個工,來垛上為秧田打藥水,“祥大少”特地關照,讓阿根夥配合春雨,這陣子秧田裏稻飛虱多,二三乳劑的劑量一定要用得準,不準沒得效果的。全村就陸根水一個農技員,忙不過來呢。

正好,兩個男將為上垛給棉花打公枝、抹贅芽的婦女當苦力,做船夫。春雨夥倒是沒想到今兒能在往垛上去的途中碰上琴丫頭,秧田裏一鬧,把他鬧兒有點“醒”事了,頭腦裏盤算著找個機會遇下子琴丫頭呢。天遂人願,眼下機會不是來了?垛上,有秧田,也有棉花田,有一隊的,也有四隊的。

一隊農船上拿船篙的柳春雨、阿根夥,一前一後,分別站在農船的前艙、後艙,兩把船篙一左一右,船篙起起落落,進水出水,原本行進得快得很,可這會兒,柳春雨見了四隊船上的人,手中的篙子一下子慢了許多,阿根夥隻得跟著慢下來。和四隊的農船“哧哧”的並排而行了。沿岸的紅皮水柳,絲兒垂得長長的,在清晨的風中,柔柔的飄拂著,幾隻綠毛紅嘴的鳥兒,撲楞著小翅膀,在柳絲間飛來飛去,發出嘰嘰啾啾的鳴叫。

“望嘔,望嘔,雀兒,細雀兒,蠻好看的。”琴丫頭到底念過幾天書的,偶爾會有些個學生的天真,望見幾個鳥兒也高興得這樣子。這讓緊挨著的另一條船上的譚駝子家婆娘香玉很不以為然,“幾個野雀子罷了,有什呢望頭唦。”香玉嘴裏嘟囔著,眼睛皮抬也不曾抬,隻顧納自個兒的鞋底。鄉裏婦女碰上到遠些個的田頭做農活,多少不等,均會帶樣把針線在途中做。這會子,船中艙裏的婦女大多都在利用行船的當口,納鞋底,打毛線,各做各的針線。就是琴丫頭不曾做針線,叫香玉這個婆娘一搶白,琴丫頭覺得麵子上掛不住。心中有些不高興,不免恨起本隊的隊長來,要不是他催命鬼,琴丫頭也不會急遭火忙的,忘了帶針線出來做。她瞟了瞟鄰船前艙撐船的柳春雨,心想香玉你個瘟婆娘懂什呢唦,我是想讓春雨望望我呢。

撐船的春雨,當然聽到了琴丫頭和譚駝子婆娘的對話,也猜到琴丫頭拿雀兒說話的意思。琴丫頭穿的紅的確良褂子蠻不錯的。你這個丫頭呆呢,你以為一說話,我就會盯著你望了,就會望見穿紅的確良褂子的琴丫頭更標致了,是吧?我早就望見你穿了新衣裳了,不要不高興了,跟一個婆娘家生什呢氣唦,到垛上我會找你的。柳春雨心裏頭這樣想著,笑意竟浮到了臉上。看起來,他自個兒對琴丫頭還是蠻滿意的。這會兒,柳春雨想幫琴丫頭都不成。隻好由她生悶氣。

棉花這東西長起來快得不得了,割大麥搬棉花缽子,才幾天工夫,眼前的棉花快半人高了,那綠油油的葉子,在晨風裏微微顫動著。

蠻大的一塊棉田,望上去,滿眼綠。來棉花田幹活計的婦女,一字兒在棉田裏排開,綠綠的棉田裏,色彩一下子豐富起來。原來,五六個婦女這刻兒都紮起了頭巾,紅紅黃黃的,花俏得很,單看這頭巾沒得看頭,等到婦女們往棉田一站,萬綠叢中幾點紅、幾點黃,實在蠻迎人的。

打公枝、抹贅芽,是棉花生長到一定時候,必定得經過的一道程序。公枝不打,棉花長出來淨是些公花,望上去開得紅紅黃黃的,開得熱嘈,開花多結果少,要了沒得用;贅芽不抹,棉花長得再好,再壯,連個花都不開,要它有什呢用唦。這公枝、贅芽還有個壞處,吸肥。公枝、贅芽留在棉花上,隻會把根底下的肥氣吸走,這樣一來,棉花上結出的棉桃就少。吸肥厲害的,棉桃不僅少而且小,到時候,棉花產量自然就低,影響隊上的收入呢。

琴丫頭、香玉很快下到本隊的棉花田裏去了,兩隊的棉田隔得不算遠,一眼望得蠻清爽的。原本像這樣的時候,丫頭、婆娘們都會手上農活不停,嘴裏說個不停,高興時唱的也有。琴丫頭在這群丫頭、婆娘當中,是個能說會唱的,多半時候是領頭的。琴丫頭不高興呢,隻顧自己幹活,並不主動和旁人搭腔。她眼睛一直瞄著與自己相隔塊把田遠的柳春雨呢。柳春雨和阿根夥打藥水的秧田,算是與琴丫頭打公枝的棉花田連在一塊,抬頭都能望得到的。琴丫頭手上有把沒一把的,望著隔壁同樣綠綠的秧田,望望秧田裏背了噴霧器在打藥水的柳春雨,心思早不在手中的農活上了,心發了岔,發了野。

不知不覺快到中飯市了。琴丫頭聽見有人喊她,細聽,是柳春雨,“過來,朝前來。”琴丫頭瞟了下子周圍,這才躬著身子,悄悄朝前走,到了柳春雨跟前。“什呢時候摸到我前頭來了?”“今兒穿得蠻漂亮的嘛,把哪個望啊?”柳春雨並不回答琴丫頭的話,隻顧自個兒試琴丫頭的口風。“還說呢,譚駝子家婆娘太氣人了。”“我曉得。”“你曉得什呢東西唦,不懂人家的心。恐怕我的心都要喂狗了呢。”“你說的我是狗,是你說的。”柳春雨邊說邊伸手拽琴丫頭,琴丫頭開始用手打,不讓柳春雨抓,沒過兩個回合,琴丫頭便敗下陣來,依在柳春雨的懷裏了。柳春雨的心口上像安了一馬達,“突突”的,跳動得厲害得很。這可是他長這麼大,頭一回撣手女孩子。“你心口跳得厲害呢。”琴丫頭轉過身,把一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對著了柳春雨。柳春雨聞到了琴丫頭臉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哦,好聞,好聞。”嘴裏說著,不由自主把嘴就到了琴丫頭的嘴邊。琴丫頭感受到一股力量在牽引著,她有些緊張,但並不害怕,她曉得自己無法與這股力量抗衡。兩個年輕的男女,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的舌頭伸進了對方的嘴裏。這舌頭與舌頭一接觸,便分不開了,像香河裏生長的兩棵水草,水波一漾,絞在一起了。這會子,兩個人都在使勁吮,使勁吸,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

不一會兒,兩個人都有些發焐,春雨先幫琴丫頭脫了紅的確良褂子,自己也脫了件上衣。索性坐在了棉田的墒溝裏,整個人都沒在了棉花田裏。柳春雨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那個地方在膨脹,琴丫頭臉皮子紅紅的,在眼前這個年輕男性的身體的搓摩下,胸前從來不曾有過的脹。琴丫頭有些不好意思,閉著眼睛,喃喃地問,“春雨哥,我要你喜歡我。”“喜歡,原本就喜歡。小琴,我愛你。”柳春雨想控製也沒法控製自己了,兩隻手伸進了琴丫頭的胸口上,逮住兩隻圓滾滾的大奶子,不住氣的揉。“春雨哥,我可是你的人了,可不能負我呀。”琴丫頭聽著柳春雨叫她“小琴,我愛你”,心中從來不曾有過的甜,甜透了。心想,到底做老師了呢,說話就是不一樣。村子上,從來不曾有哪個這樣叫她,連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個兒名字被春雨換個喊法,蠻好聽的。更是生平頭一回有人對她說“愛”的話。這會子,春雨的手有些瘋,琴丫頭也不去管,由他去吧,反正已經是他的人了。在琴丫頭看來,自己的奶子都被春雨摸了,難不成還能夠不是他的人麼?她不能不是他的人,她要做春雨哥的人。這樣子一想,就主動和春雨抱得更緊了。兩個人整個身體都扭動起來,有了莫名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