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村的代銷店、大隊部、村小均在龍巷西頭,龍尾上。大隊部在當中,東邊是代銷店,村小在西邊,與大隊部隔條土路。遠遠望去,大隊部前豎著一根高高的茅篙,茅篙頂上頭綁著個大喇叭。望到這大喇叭,就曉得代銷店、大隊部和村小的方位了。
代銷店原本是村上的大倉庫,通長有五六間,沒得院子,進深蠻闊的。正中開個大門,進得門去,一張長長的大櫃台擺在房子中央,把一大間屋子隔成內外兩部分。外口放了張小桌子,幾張小凳,靠門口有張舊椅子,木條子釘起來的,供來人歇腳的。內口是貨架子,僅牆滿,整整一麵牆被劃成若幹方格子。方格子裏東西算不得多,洋火,蠟燭,洋堿之類,就散放在方格子裏,針、紐子之類細小百貨先用盒子裝了,再放在架子上。紅紙、白紙和燒給死人的矛長紙,大開張、小開張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層。架子上不少格子是空的,沒得東西。靠架子下口,放著幾隻壇子,有裝醬油的,有裝“大麥燒”的,也有裝洋油(火油,點燈用的燃料)的。這洋油與醬油,與“大麥燒”均要分開放。洋油會“爬”(鄉裏人的說法,容易消耗,竄味),放得不好,把其他東西都弄成洋油味,沒法用,沒法吃。醬油、“大麥燒”也得蓋好蓋子,鄉裏老鼠多,夜裏最喜歡到代銷店來了。這一帶,村民到代銷店打醬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過,一村人去造反,一壇子醬油,哪個曉得老鼠什呢時候掉進去的唦。三奶奶家代銷店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情。
櫃台上幾個玻璃罐子裏,有裝白糖的,有裝紅糖的,有裝紙包著的小硬糖果的,有裝搽臉用的雪花膏的。櫃台頂頭放個大鹽缸,內裝沙白的鹽(鹽又分成粗鹽和細鹽,粗鹽村民家裏醃鹹菜時用,細鹽平時吃)。鹽缸上方懸著一杆秤,繩子拴得好好的,秤鬥子、秤砣均掛在秤上,隨要隨秤,方便顧客。
櫃台內,貨架子兩邊均開了門,朝東兩間,最東頭一小間,三奶奶的房。挨住三奶奶房的,是鍋灶間,燒飯做菜的地方。一般三奶奶家不在鍋灶間吃飯,要做生意呢,中飯市、夜飯市正是村民們到代銷店來打個醬油,買個鹽啊之類,一家子蹲到內頭吃飯照應不到呢。三奶奶家吃飯在櫃台外口的小桌子上吃。朝西三間,依次為老二兩口子的房,老三阿根夥的房,姑娘琴丫頭的房。這個樣子的格局,跟香河村一般人家的房屋不一樣。因為倉庫進深深,所以通長裏有個長長的過道,各自的房門通過道,過道再通賣貨的大堂,歸總出一個大門。
這代銷店嚴格說來,不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家男將打老蔣時丟了性命的,公家照顧,讓她一家子住進了村子上的倉庫。三奶奶有過一個大小夥,不曾養得大,是個少年亡。老二子承父業,在東北當過幾年兵,轉業回來安排進供銷係統,就在香河村開起了代銷店。反正倉庫地方大,“二侉子”就不曾再向村裏開口,自己拾頓拾頓,住家,開店,蠻好的。
確切說,代銷店是“二侉子”在開。三奶奶平時不大在代銷店裏的。三奶奶不開店,當然不曾閑著。三奶奶在村上大瓦屋的醫院裏幫著煮飯。偶爾,也幫人帶帶細小的。
說是醫院,其實不過是個醫療點。無醫師、護士之分,全院上下總共3個人,負責人姓王,村上人不喊他王醫生,而是喊他王先生。三奶奶就是給王先生他們3個人煮飯。每日裏,三奶奶為王先生他們洗菜做飯,逸事逸當的,今兒吃什呢,明兒吃什呢,三奶奶總要請教王先生,之後才去置辦。三奶奶蠻愛幹淨的,會調理,不光醫院的醫生誇,就連來香河村巡診的院長、主任也都一個勁地誇。
三奶奶男將也姓王,在部隊上是個響當當的硬漢子,打起仗來不要命地朝前衝,幾次衝下來,當上了排長,部隊首長可器重了。“王排長,好樣的,好好幹。”王排長倒是想好好幹的,可老蔣的槍子兒不讓王排長好好幹,才30來歲就光榮了。死信傳到香河村,傳到三奶奶耳頭裏,三奶奶一下子暈死過去,醒過來哪裏相信是真的。哭得死去活來,整個一個淚人似的。村上上了年歲的都曉得,“三丫頭,苦呢。”
當時的“三丫頭”,就是如今的三奶奶。三奶奶嫁到王家是在15歲上,她已經出落得荷花似的,清清秀秀的,臉盤子好,身架子也好。叫一村小夥眼饞。其時,她丈夫8歲。那時,自然沒人叫她三奶奶。一村人都曉得,她老子把她賣到王家當童養媳的。王家人,多半叫她“三丫頭”。“三丫頭,領細狗夥到村頭去玩。”婆婆這般吩咐。細狗夥,便是三奶奶的男人。細狗夥一天到晚鼻涕拉呼的,跟在自個兒媳婦屁股後頭,讓村子上一幫細小的笑話:
“細狗夥,
鼻涕虎,
門口兩條大黃狗;
細狗夥,
鼻涕蟲,
麵前兩條大黃龍。”
“大黃狗”也好,“大黃龍”也罷,均是笑細狗夥鼻子裏的鼻涕黃黃的,長長的,醜煞人。這刻兒,細狗夥鼻子一吹氣,鼻孔裏冒出兩個大氣泡泡,手電筒珠子似的,嘴裏嗡聲嗡氣地喊著:“三丫頭,三丫頭,你跟我擤鼻子,下會子,我碗把你舔。”那年月,大人、細小的難得有個飽肚子呢。不過年,不過節,是吃不到米飯、米粥的,大麥子、青菜打滾,得浮腫病,命喪黃泉的多煞人噢。細狗夥,王家寶貝疙瘩,一家人千省萬省,隔三岔五的特為他煮點兒米粥。那時的細小的,吃不上米粥,想著能喝上米飲湯也是好的。碰到喝米粥這樣幸福的事,總是慢慢喝,慢慢在嘴裏過來過去,最後,把舌頭伸得老長,沿碗邊子挨排排舔,碗舔得滑滴滴的,連洗都可免了。舍不得沾在碗邊上的米飲湯呢。在細狗夥看來,能把沾有米飲湯的碗把三丫頭舔,實在是件了不得的事。三丫頭畢竟大了,曉得怕醜呢,舔男人的碗邊子,還被男人在大人、細小的麵前顯擺,心中自然有點兒不高興。於是,臉沉沉的,伸手給細狗夥擤鼻涕,下手有意重了些,收手時兩個指頭又一擰,細狗夥直喊疼。這種時候,三丫頭又會反過來哄細狗夥,要不然,細狗夥家去一學禍(告狀的意思),三丫頭輕者會挨頓罵,弄不好還得挨婆婆幾個巴掌。婆婆對三丫頭不好。三丫頭便會答應細狗夥,夜晚上到王瞎子家聽說書、唱戲。
白日裏,三丫頭煮了,洗了,掃了,一晚便拽丈夫到王瞎子家聽書。那王瞎子,拖著一把舊二胡子,有說有唱,惹得丫頭小夥心癢癢的。
“二十歲大姐十歲郎,
夜夜睡覺抱上床;
說他是郎實太小,
說他是兒不太像。”
“風吹荷葉沾半邊,
姐大郎小不對命;
等郎幾年花要謝,
活人睡在死人邊。”
王瞎子每晚都這麼唱,唱得十五歲的黃花閨女開了心竅竅,通了靈性,不曾等到王家圓房,便成了一個婦人。這種事,有了一回,順理成章就會有兩回、三回……事情敗了出來,三丫頭挨婆婆好一頓毒打,想讓她招出主兒來。三丫頭抹抹嘴邊的血,拚不開口。婆婆氣不過,剝光了她的衣裳,赤條條地拴在石滾子上,讓三丫頭丟人現眼。
塵世間,生命力的偉大,著實讓人讚歎。在屈辱裏活著的三丫頭,肚子裏的小生命,在經曆了年輕母親十月懷胎之痛,世事炎涼之寒,之後,第二年秋天,頑強降生在了王家的柴房裏。婆婆一望,見是個小夥,便丟掉了將三丫頭掃地出門的想法。當年春節,王家便給十六歲的童養媳和九歲的細狗夥圓了房。
王家一下子走了兩個人,這是香河村哪個也不曾想到的。
別看細狗夥八九歲上鼻涕虎兒似的,在村子上,總是拽了三丫頭的褂子旯旮,從不敢自個兒往東往西,膽小得紮實。哪個想得到,長到十七八歲,竟敢瞞著一家老小,一聲不吭,跑到部隊上去了。王家火上堂屋了,一家人急呀。兵荒馬亂的,在家裏頭,安安穩穩的,多好?你細狗夥胎毛還不曾幹呢,鬧什呢革命唦。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還真是禍不單行。三丫頭的小夥,在細狗夥投奔部隊後辰光不長,得了莫明其妙的病,整日裏渾身火爐子似的,吃不下去一粒米,喝不下去一滴茶,嘴裏嚷著要找他老子去了。快呢,活蹦亂跳的細小夥,個把月辰光,就死掉了。這個小夥一死,三丫頭可不想活了。為他,挨了多少人戳脊梁骨,受了多少屈辱、多少冷眼,其間的辛酸,心裏的苦楚,個中的滋味,哪個能曉得啊。“你這個討債鬼呀,來這個世上尋什呢魂的唦?”這麼八九年的苦水,真像香河發大水,倒了壩頭,決了圩堤。“你就是讓我現世報嗎,這麼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到這麼大,你懂事了,會喊人了,為什呢又走的唦?嗚嗚——嗚嗚——”
“乖乖,我的心肝喲——你家來唦,你家來喲——”香河村,龍巷上,三丫頭披頭散發,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個瘋子沒得二樣了。她哭著,喊著,指望老天能把她的細小夥送回來。三丫頭,哪像人過的日子啊,她的心在火爐子上煎,在滾水鍋裏熬呢。
三丫頭的小夥是回不來了,可三丫頭的男將家來了。三丫頭的事,傳得蠻廣的,蠻快的。在黃橋一帶當兵的細狗夥,一聽說,心裏像是被刀子剜去一塊肉,再也坐不住了,跟部隊上請了假,拔起雙腿,就往香河趕。細狗夥隱隱約約地曉得,他跟三丫頭圓房的事,家中大人從來不曾說過,他也不曾主動問過。不管怎兒說,他細狗夥是三丫頭帶大的呢,夜裏蠻得不肯睡覺,三丫頭隻把自個兒的奶子喂到他嘴裏,哄他睡。他對三丫頭有情意呢。
等到細狗夥趕家來,三丫頭已經神誌不清,隻剩下半條命了。細狗夥一把抱起攤在鋪上的三丫頭,號啕大哭,“姐——姐啊——細狗夥家來找你啦——”
心病還得心藥醫。村上老輩人為細狗夥出主意,三丫頭的病因失子而起,隻有讓三丫頭再有個細小的,她這心病才能回轉。這下子,輪到細狗夥照料三丫頭了。果不其然,當第二年開春,細狗夥當上了老子的時候,三丫頭完完全全恢複正常了。村裏人望著依然鮮鮮亮亮的三丫頭,抱著二夥,邊做針線,邊和人說話,心頭都在說,“細狗夥,到底是部隊上的人,跟大夥兒不一樣,不簡單,真正不簡單噢。”
有一陣子,部隊到了興化城。細狗夥家來得更勤繁了,甚至有些戀家呢。戀家的結果,很快就體現出來了。其時,無計劃生育一說,三丫頭很快成了三個細小的的媽媽,兩歲一個,兩歲一個,生得猛呢。三丫頭自然不會拖自家男將的後腿的,革命光榮呢。這道理也是細狗夥告訴她的。當她領著三個細小的,送自家男將上路時,竟然異常平靜了。好像自己男將不是去打仗,隻是出趟門,兩三天就會回的。這個樣子五六年了,三丫頭自個兒也不曉得,在村口老柳樹下,送過幾回,接過幾回。
終於有一天,三丫頭沒能從村口老柳樹下接回自家男將,而是接回了男將平時穿過的幾件舊衣裳,還有一隻舊軍用水壺,水壺上有了個槍眼子,已經不能再裝水了。公家來的人告訴三丫頭,她家男將在戰場很英勇,部隊上為有這樣的同誌感到驕傲,血海深仇一定要報。三丫頭越聽越不對頭,最後“哇”地跪倒在老柳樹下,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