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會清潔工好意的提醒,捧著那束百合,三步並兩步直奔後台。他不曾料到,這一步跨出去,把他和筱丹桂推上了一條人生的不歸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戲才真正開演了。
後台,筱丹桂和戲班的人們懷著喜悅的心情剛剛送走了前來道賀的鐵杆戲迷們,筱丹桂卻被一個身著黑衣製服的人纏上了。化妝間裏,母親在為筱丹桂卸妝,連喜倚在門框上,虎視耽耽地盯著這個像蒼蠅一樣跟在筱丹桂後麵的黑衣人。那人一臉的乞求:“筱小姐,賞個臉,我們局長的車還在外麵等著哪。”筱丹桂麵帶微笑:“袁局長這麼看重筱丹桂,這是我的榮幸。可我夜裏從來沒有吃宵夜的習慣,我怕發胖。”連喜甕聲甕氣地跟上:“戲班裏有規定,女藝人散場後一律不準外出,否則開除出戲班。”那人瞟了連喜一眼,聲音裏開始透出蠻橫:“誰敢?誰敢開除筱丹桂,我們警察局長立馬給筱小姐重新組個戲班子,保證比現在唱的還紅。”
一直沒吭聲的母親慢條斯理地開口了:“李副官,不是我們不給袁局長麵子,實在是這些天丹桂太累了,千裏迢迢趕回來,又不歇氣地彩排,就怕辜負了戲迷們的一片情意。你也知道,在天津衛這個地方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喜歡聽我們家丹桂戲的人是數不勝數。市長昨天還派人送來花籃,當時是他傳話說讓我們從南方回來的呢。要有個閃失演砸了,不說對不起戲迷了,也對不起市長啊。”母親不卑不亢,話語軟中帶硬。
李副官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口氣收斂了許多:“唉,我這個副官也作難,局長還坐在車裏等著哪。”母親笑笑:“承蒙局長大人這麼看重我們。這樣吧,以後隻要袁局長和您來看戲,我給你們留最好的座。”李副官一看這陣勢感到無望,訕笑著悻悻而去。
化妝間裏三個人都輕輕舒了口氣, 筱丹桂從鏡子裏感激地看著母親。從小跟著母親跑江湖,她見多了那些恨不能賣了自己諂媚權貴的藝人。可母親從自己唱紅的那一天開始,就像一個老母雞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任是多少達官貴人提著千金上門,母親一律周旋其中,最後都拒之門外。母親常說一句話:“我們丹桂是為唱戲生的,她的名份在戲上,不能壞了這個名份。”正是母親這種骨子裏的富貴不淫剛正不阿,也慢慢熏陶了筱丹桂,雖然身處險惡江湖,卻依然心若止水,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
這時,化妝間外響起有人拉扯的聲音:“公子,我們戲班有規定,筱丹桂後台不會客。”一個清脆的聲音:“我隻是把花送給她,再看看她卸妝後的模樣我就走。”隨著話音,那個叫默兒的年輕人已經來到化妝間的門口,身後緊隨著的是戲班班主連成。
四
屋內三人的目光齊聚在默兒身上。筱丹桂在鏡裏打量著來人:一身富家子弟的打扮,和丹桂見過的公子哥兒沒有什麼區別,但禮帽下的那張臉卻生動無比。白皙的皮膚,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棱角鮮明的兩個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透著一股不羈和執拗。好清秀的一個公子,筱丹桂暗想,要是演張生不用化妝就可以上台了。
年輕人已經看到了坐在鏡子前卸完妝的筱丹桂。他眼睛一亮,依然是舞台上那個風情萬種的女子,隻是除去了油彩,從夢幻裏翩然走出,多了幾分真實。他上前一步,把手裏的百合遞了上去,筱丹桂和默兒的四目在鏡中相對了,丹桂心底一顫,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明亮的幾乎咄咄逼人,但眼神裏又似有霧靄在流動,平添了幾分的憂鬱和惆悵,使人感到捉摸不定又不禁心生憐愛。
筱丹桂緩緩轉過身,從年輕人手中接過鮮花,朱唇微啟:“謝謝。”粉麵已是微微潮紅。年輕人如釋重負,又深深看了丹桂一眼,轉身欲離去,丹桂的母親叫住了他:“這位公子氣度不凡但麵生得很,留個姓名吧。”年輕人欲言又止,輕輕搖搖頭:“不必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評戲,我以為筱丹桂小姐是從天上來的。筱小姐隻要記得你又多了一個戲迷就成了。”說罷一拱手飄然而去。
幾個人大眼瞪小眼沒有回過神來,丹桂的母親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嗬嗬,又是一個戲瘋子。連班主,你今晚給我們丹桂準備了什麼好吃的宵夜呀?”連成笑嘻嘻地正想答話,一個高門大嗓從身後響起:“哈,在天津最好的宵夜當然是狗不理包子了。”聲到人到,警察局長袁世魁走了進來,身後緊跟著一副幸災樂禍表情的李副官。
五
四十五歲的警察局長袁世魁並不是人們想象的吃喝嫖賭的角色。抗戰時期,他在國民黨軍隊裏是一個師長,曾經在台兒莊和日寇浴血奮戰最後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抗戰一結束,因為他的赫赫戰功,再加上有一個遠房親戚在總理府做官,在國民政府接管天津時袁世魁就回到家鄉得了一個警察局長的美差。天津曆來是三教九流、地痞混混橫行之地,袁世魁上任後沿襲治理軍隊的作風,雷厲風行地懲治了幾個民怨極大的流氓頭子,震懾了一大批剛想冒頭的黑社會勢力,倒也保了一方安寧,在百姓中漸漸有了好的口碑。在天津衛長大的袁世魁從小就是一個評戲迷,如果當年不是遠房親戚的指點投筆從戎,高腔大嗓的他現在說不定也下海唱上兩出花臉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