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笑了,古董行水深著呢。這個不提,單說我上了中學以後,父母先後都沒了,緊接著就是六六年,咱都打那時候過來,就不用說了,亂,滿哪兒都亂。家裏給抄得一幹二淨。等鬥得差不多了,全國的紅衛兵都在搞大串聯。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就想著借這股串風出去轉轉。咱這不是出身不好麼,想法弄了套舊軍裝充門麵,帶著幾個假學生證搭火車南下。
您們要問學生證哪來的?武鬥那會兒,撿的死人的。我當時十七歲,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想過冒充革命小將要是真查出來,打死我都是輕的。那會身上壓根沒幾個錢,更別提糧票,好在各處都有紅衛兵接待站,混飯吃還沒問題。這麼著在外麵混了大半年,輾轉到了長沙。
在那兒我認識了一個人。
和他怎麼認識的呢?說來也好笑。我是從湘潭去長沙的,那時候客車調度都亂了,搭一趟準點的車也不容易,離長沙還有百十裏路的時候車停了,我看不知什麼時候能再開,索性跳了車沿著鐵路走。
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了,差不多九、十月左右,反正是個有大月亮的晚上,四周黑黢黢的。我沿著路基下的小道正走著,遠遠聽見火車的聲響,應該是有貨車過來了。這時就見護路的鐵絲網邊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黑影,一點聲音也不出——當然也可能是車聲太響——腳下借力一縱,輕輕巧巧躍上了車廂頂,真是比燕子抄水還快。那可是正在全速行駛的火車啊。
我先還沒反應過來,以為眼花了,我本來眼睛就不大好。也就在我愣神的工夫,那個人又像飛一樣從車上掠下來,落在我身前不遠處。常人那麼一跳非骨折不可,他可一點事沒有。月亮照得正好,他一回頭就看見了我。
我第一句話居然是:“你是人是鬼?”咳,當時都說砸爛一切牛鬼蛇神,破除封建迷信,但見著這麼個身手,誰敢往活人上想?
(胖子忍不住又說:“身手這麼好的咱也不是沒見過……算了,您先說。”)
那人先一愣,然後笑了。我走近了兩步,才看清他也是一身舊軍裝紅袖箍的裝束,年紀可能比我還要小一點,也就十五六歲吧,細胳膊細腿的,臉倒挺秀氣,像個女孩兒。他打量我一下,開口便說:“有吃的麼?我拿像章跟你換。”
我身上倒是真帶了點餅幹,就拿出來給他。他很爽快的遞過一包嶄新的毛主席像章讓我挑,我才省悟過來,這是他剛剛從火車上順下來的。那時候的人都變著法的弄各式各樣的像章,我倒不太感興趣。
“你不怕被抓到?”等他狼吞虎咽的吃完,我把整包的像章又給他塞了回去。
“現在誰管這個?”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再說了,不都當我是鬼麼?”
嗯,我們就這麼認識的。
隨後我在長沙待了一陣子,有時候就去找他閑扯。反正他是也沒有父母,一個人遊逛。最好玩的是他住的地方還有麵紅衛兵“造反團”的旗子,是他自己做的,叫“獨立寒秋造反團”,我問什麼意思,他說:“就我光杆司令嘛,所以獨立寒秋。”哈,看著還真能唬住人。
那孩子真名我一直不知道,他告訴我他是學戲的,我不信,哪家教戲的教人飛簷走壁?不是吹,我親眼見他在胡同裏撐一根杆子,蹭蹭的躍上了房頂,眼錯不見就沒了影。在那個年月,賊不是沒有,但他這樣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他不跟夥,不偷人家,專門扒火車、倉庫這些“大地方”,還真是誰也抓不了他。看他的樣子倒好像不是為了生計,更多的是為了玩兒。
我待了一些日子,也不好意思總跟他那蹭吃蹭喝。我就告訴他,我打算冬天去廣州。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映,淡淡地應了一聲,更沒有對去別的地方感興趣的意思。之前聽他說,在長沙好像還真有些人需要他接濟。我那時候也沒明白,他小孩子家家,自己沒爹沒娘的,還能照顧別人?就靠扒火車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