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幾天應該處於無所事事的階段。沈方夏走下樓,去吃尼爾斯準備好的早餐。
走到桌旁,沈方夏驚奇地發現桌上的刀叉換成了筷子,而麵包換成了粥碗。這幾天的飛機餐加上瑞典土豆麵包,已經吃得他快要吐了,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
尼爾斯在一旁笑嗬嗬地說:“蘭諾夫先生吩咐做的。我們都已經吃過了,你快吃吧!”
竟然是廣式艇仔粥,很正宗的味道。
沈方夏抬頭問尼爾斯:“請問蘭諾夫先生今天在嗎?”
“哦,他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沈方夏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起碼這一天又不用和他說話了。他找出CD機,挑了張CD,放在裏麵。換了身運動服,跟尼爾斯說出去跑步。
天上掛著縷縷白雲,卷起白浪的大海有波濤聲隨時傳入耳朵。清風拂麵,沈方夏第一次覺得這個地方給他帶來了一些愉快。跑到山頂,離城堡已經有有一段距離,遠處依稀可見的港口上彩色的艦旗隨風飄揚,蕩漾飛舞;節次鱗比的顏色鮮豔的房子盡收眼底,在陽光下組成彩虹般的圖案。山頂是安靜的,雲朵不時遮住太陽,在山頂的草地上投下大塊的陰影;大海猶如起皺的藍圖,浪花敲擊著輪廓分明的海岸線,組成一條直入天際的白線。
沈方夏找了片幹燥的草地,躺了下來。現在他的眼睛看著天空,按下了CD機的播放鍵。古爾德《哥德堡變奏曲》的樂音悄然響起,融化在周圍的空氣中。
夏末秋初,草長未黃,四周仿佛彌漫著石楠花的香氣。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發現遠處高高懸崖的大石上,坐著一個人。他的背影被陽光勾勒出一個金色的輪廓,頭發隨意地披在肩上,向後微微拂過。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讓他輕輕站起來,悄悄往那人身後走去。也許應該打個招呼,他想。
等他終於發現那個背影是他這兩天四處躲避的那人的時候,他已經動彈不得地站在了他的陰影中。
蘭諾夫低沉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過來,到我身邊來。”
沈方夏嚇了一跳——他原本打算趁他不注意悄悄地走開。可是現在,他隻能手足並用地爬上那塊大石,在他身邊坐下來。大石麵積不小,可是要坐兩個成年男子,還是略顯狹窄。沈方夏隻能和他擠在一起,兩個人幾乎是肩並肩坐著,彷佛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這就是北海,” 蘭諾夫並沒有回頭看他,自顧自地說道,“‘像他們的頭發一樣,村舍漸成灰色,麵對那不倦的海風。’我十三歲就會背了。”
“馬丁鬆的詩。我很喜歡。”沈方夏說。
“哦?你知道他?”
“知道,他的詩都與大海有關。我有一陣迷戀水手和航海,所以看過他的詩。”
“航海總是令人羨慕。馬爾默的港口是瑞典的門戶。那時候天天和表哥來看船,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你小時候常來這裏?”
“常來。不過很久沒來了……今天來看看變樣沒有。”
“那麼,變了嗎?”
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喜歡航海,這是你來瑞典的原因嗎?”他轉過頭來,略帶嘲諷的眼光打量著他。沈方夏才發現,他的瞳仁並非純黑色,而是一種深灰和藍色相間的顏色,如懸崖下的洶湧的海水一樣陰晴不定。
沈方夏猶豫了一下。“不算是。來瑞典,算是……因為一個朋友吧。”
“朋友?是飛機上那個,還是昨天我見到的那個?”
風大了起來。天空似乎突然變成了淺灰色。
“都不是。”沈方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有禮貌一些。
蘭諾夫嘲諷地笑了笑,但沒有說下去。他打量著這個眼神中有種無辜神情的年輕人,問他:“CD裏是什麼?”
“哥德堡變奏。”
“1982年版?還是1955年?”
“1982年。”
“讓我跟你一起聽一會兒吧。”
沈方夏略感驚奇,但還是按下了播放鍵。隻有一副耳機,所以他不得不把右邊的耳機放到蘭諾夫的右耳中,把左邊的耳機塞到自己的左耳中。兩個男人擠在一塊石頭上,麵對大海,靜靜聽一首兩個人都爛熟於心的樂曲,誰也沒有說話。
沈方夏有種幻覺,彷佛坐在他身邊的不是安德拉斯,而是另一個瑞典人。
一張CD播完的時候,安德拉斯起身,把耳機還給他:“天黑了,回家吧!”彷佛他是一個孩子,讓他哄著的。
這是他們那天最後的默契。在漫步下山的路上,蘭諾夫的語氣中又恢複了初見他時冷漠和命令的感覺。這讓沈方夏覺得,剛才那個下午隻不過是一個夢。是什麼樣的心情,讓安德拉斯和他談詩歌,聽音樂,甚至還談到自己的童年?
回到城堡,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尼爾斯殷勤有禮地說:“沈先生,晚飯有中國飯,還有瑞典飯。你要哪一種?”
尼爾斯隻是個管家,沈方夏知道一定是安德拉斯吩咐他這麼做的。他看向蘭諾夫,可是並沒有得到他眼光的回應,那個人已經邊吃邊看起報紙來。沈方夏一句謝謝也沒能出口,隻能要了份飯,自己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