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回,也隻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隻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後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後,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裏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裏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麼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麼?
隨行的人沒法子,隻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隻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當夜,父子二人敘談至子時。程詢告退的時候,程清遠看著他,眼神複雜至極。
程詢說了幾件他已經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舉措,還說起年節之前天子對一些官員的升遷、貶職。問如何得知的,隻說有神靈每夜托夢給他,便讓他有了預知未來的本事。
神靈托夢?打小就不信神佛隻信人定勝天的孩子,怎麼樣的神靈願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辭,苦於沒法子反駁。這一晚,程清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喪、窩火。兒子沒造他的反,卻分明與造反無異。
翌日早間,程詢去正房請安,對程夫人道:“等會兒我要出門一趟,接一位名儒來家中。爹跟您提了沒有?”這是他昨日跟父親談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見他恢複了慣有的神采,且態度溫和而恭敬,心裏老大寬慰,招手喚他到跟前,“還沒用飯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詢隨母親轉到飯桌前落座。
程夫人這才回應他提及的事,“老爺出門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讓我知會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語畢,蹙了蹙眉。當時程清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氣得她。
“那就好。”程詢從丫鬟手裏接過冰糖燕窩,放到母親手邊。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問:“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聽說過沒有。”
程詢和聲道:“京城有位姓葉的女先生,您聽說過吧?”
“聽說過。”程夫人頷首,“最早,葉先生在楊閣老家中坐館,教導他的掌上明珠。學識淵博,隻是脾性有些古怪,隻教合眼緣的閨秀。眼下在哪家呢?沒留意。”提及的楊閣老,是當今首輔。停一停,她問,“瞧你這意思,請來的名儒,是不是與葉先生有些淵源?”
眼下,葉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點怡君和她長姐的學問。程詢笑著頷首,“正是。將要來家中的名儒,是葉先生的授業恩師薑道成。”
“是嗎?”程夫人麵露驚喜,“想當年,薑先生可是名動四方的人物。”又嘖嘖稱奇,“倒是想不通了,你與他素昧平生,怎麼能請動他的?”
程詢笑出來,“他名動四方的長處是學識,短處是好賭。”
程夫人忍著笑猜測:“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賭了?”
程詢嗯了一聲,“薑先生所在之地,離京城不遠。前兩日,我讓程福替我走了一趟,與他打了個賭,他輸了。”
程夫人笑出聲,“你這孩子。說你什麼好?”
程詢心下汗顏。要不是為著盡快與怡君名正言順地產生交集,他才不會跟她師傅的師傅打賭——重生的好處,是能仗著絕佳的記憶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戲,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幾日害我擔心你跟我鬧脾氣,是不是擔心賭輸了的緣故?”身為母親,凡事都會不自主地跟孩子聯係起來。
“的確。”程詢順勢應道。若是可以,除了父親,他並不想在任何人眼裏發生顯著的變化。
程夫人鬆了一口氣,那點兒心結打開來,“日後啊,不論什麼事,都及時知會我。我總是向著你的。”
“我知道。”母親遇到大事,固然會不分對錯地站在父親那邊,但在平時,一向順著、護著、寵著他。
“快吃飯,多吃些。等會兒還要出門呢。”程夫人叮囑道,“接到薑先生,千萬別失禮於人。”
程詢笑著稱是,喝了一口八寶粥,道:“薑先生過來之後,葉先生應該也要來程府,師徒兩個一起收幾個學生。娘,這事兒您可別反對。葉先生的書畫功底,不輸當世名家,我想讓她點撥一二。”
“不耽誤功課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會試,老爺對你寄望頗高,你是知道的。我曉得你天賦異稟,並不擔心,平日別讓老爺覺得你不務正業就行。”
長子十二歲那年,便想下場參加鄉試,怎奈那年正月裏,程家二老爺病故。過三年,她遠在外地的兄長病重,在鄉試之際命懸一線,程詢陪著她回了娘家。後來,她兄長轉危為安,考試的時間已過。便這樣,長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詢欣然點頭,“那是自然,我曉得輕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對程府而言,不過是多兩個教書先生,權當多了兩個門客就行。但是,對於葉先生和兩個學生,便不是這麼簡單了。
這日,葉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內宅的學堂,沒如常授課,把姐妹兩個喚到跟前,溫聲道:“我師承於薑先生,敬他如父。這幾年,老人家小病小災不斷。我總想著到他跟前盡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曉得我十分愛重你們姐妹兩個,你們又正是好學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終,不耽誤你們才好。我請他來京城,他懶得走動。
“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說動了他,他已進京,日後要在程府坐館,打算收幾個天資聰穎的孩子,悉心點撥。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幫襯著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聽了,俱是神色忐忑,異口同聲:“先生,您不要我們了嗎?”
葉先生失笑,“怎麼跟小孩子似的。什麼叫不要你們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葉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幫襯薑先生了,我們還能怎麼想?薑先生眼光那麼高,我們就是有心,大抵也沒有入他眼的資質。”
“是啊。”廖碧君點頭附和。
“聽聽,這叫什麼話?”葉先生笑意更濃,“我看中的學生,資質興許比師父看中的還好。不準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師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後,也能繼續指點你們的功課。隻是,”葉先生歉然道,“需得你們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專設的學堂。都是嬌貴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讓你們每日奔波。更何況,雖說如今世風開化,你們長輩的心思,我卻拿不準……”
“不會不同意的。”廖怡君攜了葉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畫剛有起色,決不能半途而廢。自程解元高中之後,爹爹時時提及,稱讚有加,料想著不會反對我們到程府繼續受您點撥。”
“這話不假。”廖碧君也走到葉先生身側,笑道,“隻是換個求學的地方而已,何來奔波之說?我聽著您也不想扔下我們兩個,那麼,今日我們就告知爹娘。隻要您在那邊不為難,什麼都好說。”
“如此最好。”葉先生溫然笑道,“等會兒我就去跟大太太辭行。大老爺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們及時告知於我。退一萬步講,他們不同意的話,你們也別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個由頭回來。”
師父實心實意地想繼續教導,學生實心實意地要繼續學,對於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難尋到。
說定之後,葉先生離開學堂,去見廖大太太。
姐妹兩個回房時,說起程詢居然請得動薑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論因何而起,足見薑先生對他的賞識。”
廖怡君則揚了揚眉,“薑先生來京,是應程詢之邀,要葉先生去程府幫襯,鬧不好也是程詢的意思。仔細琢磨一番,我怎麼覺著這位解元行事過於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師要被人拎到別處,叫個什麼事兒?
“而出彩的製藝,要有底氣,且有新意,題目不論新舊,都能用聖賢的語氣、聖賢書中的道理,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需要閱曆、悟性,是閉門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個平時隻出入官宦門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說得難聽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夠隨意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製藝,也不會引以為豪。
“這種把人關在死框框裏還叫人推陳出新的東西,曆朝曆代嫌棄甚至痛恨的人還少麼?一心考取功名保國安民的人沒法子——這東西捉摸不透,就等於斷了下場考試的路。如你這般閨秀,花費精力學這種東西,真就是吃飽了撐得吧?你吃撐了沒事兒,還自覺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麵前顯擺——”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對她發出“嘶”的一聲,“令兄真的錯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說道說道。”
程安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讚同。自家大少爺的製藝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膩味這玩意兒,除了刁難人的時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懶得提的樣子。
“……”廖芝蘭望著程福,心說誰讓你長篇大套了?誰耐煩聽你數落製藝的弊端?你說這麼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闡述認定我小家子氣的觀點麼?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個初次謀麵的男子氣得快瘋了。
程福看著她麵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轉為蒼白,唇角上揚成愉悅的角度,出口的話卻仍是有意給人難堪:“你這臉……得了,沒工夫讓你照著鏡子擦幹淨,往後注意些就是了。你雙親撫養你這些年,絕不是為了讓你給他們丟人現眼。”
原本已經認定的事,他在這時候再次提及,讓她又猶豫起來,轉身看向隨自己進門的丫鬟。卻不料,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兒,粉臉紅彤彤,神色尷尬——完全是覺著自家小姐顏麵盡失,讓她都無地自容的樣子。
廖芝蘭氣血上湧,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這兒了,不然一定會被活活氣死。
她剛竭力克製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辭的時候,程福轉身,回返珍珠簾內的時候,很不耐煩地擺一擺手,“程安,往後不要讓我再見到她。送客。”
程安立時高聲應道:“是!”
廖芝蘭和丫鬟沒料到小廝扯著嗓子回話,驚得身形一顫。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當我也是閑得橫蹦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會兒還得見好幾個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應聲後,走到廖芝蘭近前,“這位大小姐,您能快點兒出去麼?”
她不能。
她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
程詢睜開眼睛,望著上方虛空。
廖芝蘭,是他過於熟悉的一位故人。
與她相關的事,他不願回想,但是記憶沒遵從心跡,不斷閃現於心海。
年輕的時候,她一度以打擊他為樂趣,心裏煩悶了,便請母親身邊的管事媽媽作陪,尋到光霽堂來,婉轉地對他說些誅心的話。
他總不能每次都與她起口舌之爭,也趕不走,大多數時候沉默相對,隨她去。有一陣,生生地被磨得沒了銳氣,一次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眼神陰鷙,滿臉喪氣。總是滿腹的無名火,有好幾次,拿無辜的下人撒氣。
——那樣的自己,他厭煩。
驚覺她帶來的影響之後,他明白,必須得換個方式對付她。
隻是,起初摸不著門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嗬嗬地把她請到外院,開誠布公:“你過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連中三元那點兒本事,真沒可取之處。你嫁過來,也是為著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發誓,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他們謀取個長遠且安穩的前景。至於你我,終究是無緣人,與其相互耽擱時間,不如早些分道揚鑣。來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會不管你。”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那一生說過的最蠢的一番話。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聲,“為了父兄、虛名才嫁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狀元郎的腦子、眼神兒,還真是不大靈光。”
他聽出弦外之音,驚訝不已。這一刻之前他都認定,她是貪慕虛榮又特別在乎親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緣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節,他以為是她的虛榮心、妒忌心作祟。
原來,並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結緣那一日,我也在場——我是與她同時看到、認識、傾心於你的。”她語氣更冷,“怎麼著?她對你的情意,就值得你這麼在乎,我對你的情意,就是腳底泥麼?你告訴我,我比她差了什麼?”
他心緒雜亂到有點兒懵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她繼續道:“實話告訴你,我們成親,是我一手促成。曉得公公做過的那件事之後,我便知道,一定能夠如願嫁給你。如果我父兄不讓我如願,我就會把那件事抖落出去,為此,他們才不再籌謀讓我進宮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繞彎子。”
真相是這樣的。原本他與怡君,並不至於走至絕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這件事,我不會跟你挑明。”
到了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讓他曉得她的情意,要麼感動,要麼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賭一次。他齒冷至極,無法理解這種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麵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詢,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曾為你拚上性命,你別這樣冷落我,好不好?我們往後好好兒過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開她的手,疾步出門。
成不成?不成。
這樣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饋的,隻有懲戒、報複——絕不是她以為的手段。
她仗著父兄,在婆家特別有底氣。他剛入官場,沒權沒勢,就讓父親把北廖家調到地方上。父親猶豫不決,他說那就別辦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訴刑部尚書,是我把柳閣老的兒子弄得下落不明。父親立刻答應下來,從速讓他心願得償。
人單勢孤了,她還是有法子打擊他。
怡君有了喜脈,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說你看,還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說不就是孩子麼?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載,回來時給我抱上個女兒。
她震驚,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他很平靜地跟她說:“抱養個女兒的意思。你想親力親為的話,我也讚同。找的男子別四處顯擺就行。”
她恨聲道:“你還是男人麼?!”
“娶妻一事,我說了不算,那麼,孩子的事就不歸我管。”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你不想抱養女兒更好,等我過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順地休妻再娶。”
她氣急了,也著實地痛苦起來,反複斟酌之後,還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養了他前生的長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淨了,心神慢慢恢複冷靜縝密。她回來之後,做派明顯地溫和、柔婉起來,再沒跟他找茬生事,偶爾看他,眼中卻有著濃烈的恨意。
她恨,誰又不恨?
作為始作俑者,她讓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變得冷漠殘酷甚至陰毒,開始慣於用鈍刀子淩遲人的心魂。
這讓他厭惡自己。
這樣的自己,不是怡君認識、看中的程詢。
他總會擔心,這樣的程詢,再相見時,怡君懶得去理解,能給予的隻有嫌棄。
曾經約定的,餘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沒有。
他沒能與怡君同行,便總懷疑是否走上了歧路,離她越來越遠。
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這樣的懷疑,他對怡君便總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她不欲碰麵,他也不敢安排相見的機會,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蘭不影響得他想起怡君時便自卑,就算不見麵,他也能幫怡君防患於未然。
如果……這其實是很殘忍的兩個字,他想到或用到時,皆是心存悔憾。
怡君坦誠地道:“回解元話,並沒有。”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