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榮華路(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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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程府課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為由,先命人把葉先生請到了內宅,過了些時候,又把廖碧君請了過去。

偌大學堂中,隻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從葉先生的吩咐,臨摹一幅二尺立軸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對著畫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出彩之處。

這叫什麼名家手筆?比起程詢筆下的日暮蒼山、小河潺潺,差遠了。她腹誹著,果然是不會走的時候千萬別看人跑,看了之後,精絕的本領學不來,眼前該學的又心存輕慢。

“二小姐。”夏荷湊到她近前,飛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隨後推開兩步,恭敬行禮。

怡君循著夏荷行禮的方向望過去。

門外,柔和的暖陽光線中,程詢悠然而立。與她視線相交時,頷首一笑,徐徐走進門來。

“在內宅待客的暖閣。”這管事吳媽媽既打理著怡君房裏諸事,還是她的奶娘,這會兒上前兩步,壓低聲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請教了半晌女紅。”

怡君頷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閣見客。

見姐妹兩個進門,廖芝蘭連忙起身,盈盈上前見禮,“碧君姐姐、怡君妹妹,登門叨擾,還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歲,比怡君大一歲,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長眉入鬢,笑起來很甜美。

姐妹二人還禮,廖碧君客氣地道:“哪裏的話,你便是不來,我們過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點頭表示讚同,心裏卻嘀咕道:誰要去看她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三人落座,閑話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擺飯。

席間,怡君問道:“芝蘭姐姐今日前來,沒什麼事吧?”

廖碧君聞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該問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卻反著說。

廖芝蘭從容笑道:“沒事。許久沒見嬸嬸和你們兩個,就想過來看看。便是你們不得空,也能向嬸嬸請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針線,繡品人見人誇。廖芝蘭的女工尚可,每次過來都會投其所好,認認真真請教。

怡君隻是漫應一聲。她一聽便知,廖芝蘭這次又把母親哄得很高興,不然母親不會自己出門還安排下席麵——全然不見外的做派。

廖芝蘭則順著這話題往下說:“問起葉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嬸嬸說她也不清楚。你們今日去程府,還習慣吧?”自家已知曉這件事的梗概,她並不遮掩。

“習慣。”怡君並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見聞,道,“哪裏的學堂都是大同小異,我們隻是追著葉先生走,對著的也隻有她,跟在家一樣。”

廖碧君聞音知雅,頷首一笑,“的確。”

“碧君姐姐的書法,我倒是不難看到。”廖芝蘭誠懇地恭維,“姐姐的字實在是好,不要說我了,便是我兩個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謬讚了。”

廖芝蘭轉向怡君,“隻你最愁人,畫作從不示人,針法亂七八糟的繡品我倒是見過兩回。哪有藏著才情、顯露不足之處的人?”

怡君笑起來,“我的畫,比繡品還差。要是出色的話,以我這種性子,怎麼可能不顯擺一番。”

廖芝蘭將信將疑。廖怡君這個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學,五歲那年就纏著長輩給自己啟蒙找坐館先生,每隔三兩年就換一種學問研讀,但學的到底怎樣,隻有教過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嚴的?若學生沒有揚名的心願,自是隨著學生的做派說話。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調的做派,這幾年可沒少幹開罪人的事兒。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複雜,還是真沒有資質學成哪件事?

沒辦法下定論。

怡君岔開話題,從丫鬟手裏接過布菜的筷子,給廖芝蘭夾了一塊糖醋排骨,“這道菜,是廚子的拿手菜,芝蘭姐姐快嚐嚐。”

廖芝蘭笑著道謝。

一餐飯下來,三個女孩東拉西扯地談及不少話題。飯後,喝完一盞茶,廖芝蘭道辭離開。

廖碧君思來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蘭的來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閑得沒事來串門的?”

“怎麼可能。”怡君笑道,“她應該是學會我那個路數了。以前我想跟誰探聽什麼事,不也是這樣麼?把自己想問的摻在雜七雜八的家常話裏,就算沒完全達到目的,心裏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麼?”廖碧君不由皺眉,“那你該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麼提醒?”怡君笑意更濃,“同一桌坐著,我要是給你遞眼色,她一定會留意到。再者,她說起什麼,我也不能總搶在你前頭接話,會讓你沒麵子。把心放下,沒事。她要探聽的隻是門外事,除了關於程府的,我們告訴她也無妨。”

“那還好。”廖碧君無奈地道,“這次沒法子了,往後再見到她,我一定留心。”論城府,她比不了廖芝蘭,更比不了妹妹。

“這樣想就對了。”怡君攜了姐姐的手,“我們回房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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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時,程夫人派人喚程詢回到內宅。

這是程詢和程譯逐年養成的一個習慣,早中晚隻要在家裏,且手邊無事,就會陪母親用飯。

論起來,他和程譯做了很多年孝順母親的兒子。

處處與母親擰著來的那些年,起因是母親硬著心腸要他娶廖芝蘭,任他長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親。再往後,母親對他的失望心寒越來越重,為人處世方麵,一步一步,不自覺地被父親和廖芝蘭、林姨娘帶溝裏去了,他又是心冷齒冷的狀態,什麼事都懶得解釋。

重新來過,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維持下去,這對誰都不會有壞處。平心而論,不論怎樣的兒媳婦進門,母親都不會做惡婆婆。前世程謹的婚事,父親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親私心裏一百個不樂意,等到新人進門,照樣兒經營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飯的時候,程夫人閑閑地說起上午內宅的迎來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帶著女兒過來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單字一個岩,生得委實標致,言行得當,真是少見的招人疼愛。”

徐岩日後要成為平南王妃,會生下薇瓏那樣年紀輕輕揚名四方的女造園家。程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歡,就跟徐夫人常來常往,看能不能認個幹女兒。這樣一來,我們兄弟三個也能多個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臉,“胡扯。”另一方麵,聽出程詢對徐岩有些了解,認可甚至是欣賞的,但僅此而已。稍有一點兒別的心思,也說不出這種話——不管是怎樣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絕沒有談婚論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兒子,我最了解,來年必能高中。由此就總想,到你金榜題名那一日,得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成親是趕不及了,到時定親也是好的。”

程詢想一想,“我自己張羅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麼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興起來,“快跟我說說,可有意中人了?”

程詢隻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會及時知曉。”

程夫人連聲說好,沒仔細琢磨兒子用的字眼兒。

飯後,程詢到外院處理一些雜務,問過小廝,得知薑先生午睡還沒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霽堂。

程福來稟:“城北廖家大少爺、大小姐一同前來,說手裏有一篇新做成的製藝,請您或薑先生過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處,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補充道,“管家已經把人請到暖閣了,說老爺曾吩咐過,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詠和廖芝蘭想來就來了,管家還是這個態度——這種事不時發生,針對的是私底下與父親有貓膩的門第。程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著程福。

程福心生預感,“大少爺,該不會又想讓小的幫您氣誰了吧?”

程詢莞爾,“不單氣人,還要騙人。”

程福陷入雲裏霧裏,想不出這種戲要怎麼唱,“該怎樣行事才好?您得仔細吩咐小的幾句。”

002 步生蓮(一)

天啟元年,冬日。

一早,寒風凜冽,夾著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臉頰生疼。程詢策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隨後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蔭胡同。

想見怡君,還要時不時相見。

要防範城北廖家,但要不著痕跡,少不得虛與委蛇。

這是當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辦不到,重獲的生涯便是可有可無。

已經有所安排,這上下需得等待後效。容不得心急。

程詢揚鞭疾行回府,跳下馬,去到光霽堂的書房,擺下一局棋,自己與自己博弈。

午後,程夫人與林姨娘來到光霽堂。

小廝程安進去通稟後,轉回到兩女子麵前,老老實實地道:“大少爺正忙著,無暇見夫人、姨娘,晚間自會前去內宅請安。”

程夫人無奈地抿一抿唇,“這會兒他在忙什麼?”

程安道:“在看書。”

“好吧。我帶來的羹湯,記得讓他喝下。”程夫人說完,轉身回返內宅,林姨娘亦步亦趨。

回到正房,在廳堂落座後,林姨娘笑道:“大少爺這幾日的確是有些古怪呢,閉門謝客也罷了,跟您竟也生疏起來,除去昏定晨省,在內宅都見不著他的麵兒。”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隻是回以微微一笑。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個兒子,又是程清遠甚為寵愛的妾室,明裏暗裏的,她都盡量給足對方顏麵。

林姨娘身形前傾,壓低聲音:“有一事,還請夫人恕我多嘴之過。眼下大少爺年紀也不小了,您真該給他物色個體貼敦厚的通房了。別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涼,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規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曉得也是情理之中。不過,既然你提到了,我難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詢,不需以功名舉業,是時候添個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來,想要婉言謝絕,程夫人已繼續道:

“你我之間,千萬不要多禮,那豈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溫婉,擺一擺手,“老三的通房,我心裏有幾個相宜的人選,定會慎重挑選,你不要擔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裏百千個不情願,麵上卻不顯露分毫,眉開眼笑地道謝,行禮告退。

程夫人喚來管事媽媽,就方才談及的事吩咐一番,隨後,沒有快意,反倒喟然歎息。

有幾日了,程詢明顯與她疏遠起來,不論神色、言談,都不難察覺。是做不得假的疏離漠然。

親生兒子如此,委實叫她傷心。

毋庸置疑,程詢是沿襲程家榮華富貴的希望,今年秋闈,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奪得會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樣優秀的她的親生骨肉,已經奪得尋常人難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與父母無言地較起勁來?

百思不得其解。

當日,程清遠下衙後,程夫人把滿腹疑慮憂心和盤托出。

程清遠聽完,斂目思忖多時,起身道:“讓他去外書房見我。”

程夫人行禮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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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走進外書房。

猶記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問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後事,還有沒有未了的心願?”

他頷首,“當然有。我想讓家父重活一回,讓他真正懂得是非功過。”說著自己就笑了,問修衡,“我這心願,你能圓麼?”

修衡也笑了,透著苦澀,說我不能,那是關乎心性的事兒。

的確是,任誰都無能為力。他的父親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麵。連帶的,他的母親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婦隨的所謂賢良貴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