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隻要得空。”她說。
程詢停下腳步,指向她一見就喜歡的小馬駒,“它叫隨風,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愛的,下次你來,我把它們正式引薦給你。”
怡君聽著有趣,大眼睛裏光華流轉,“榮幸之至。方才我有沒有見到隨風的父親?”
“沒。”程詢笑道,“那廝是關不住的,這會兒有人帶它出去玩兒了。”
怡君更覺有趣,輕笑出聲,“它有福了,你們亦是。”
“的確。歡喜是相互帶來,人與人之間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頷首以示讚同。
程詢說起別的事:“上午,程安與夏荷對弈,我瞧著程安有幾次汗都要下來了——夏荷該是近朱者赤的緣故吧?幾時得閑,你我對弈幾局?”
“好啊。”怡君欣然點頭,“我私心裏敢說一句相較而言擅長的,不過棋藝而已。”停一停,對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隻我自己知曉。”
程詢對上她視線,笑意襲上心頭,再直達眼底。她棋藝之精絕,在前世,他是領教過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潛心苦學。
就要行至大門口,程詢柔聲道:“我等下次相見。”
“明日不就能再相見麼?”怡君笑盈盈的,四兩撥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兩眼,有些無奈地笑了,到底還是道,“隨你怎麼說吧。”
在她看,差別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門口,程詢笑著看她上馬,與護衛絕塵而去。
目送她遠去,他到房裏換了身衣服,策馬離開馬場,兜兜轉轉,到了城中一所尋常的小四合院。
進到廳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潔,隻是目光呆滯。
他瞳孔驟然一縮,片刻後,緩步趨近。
少年立刻急於逃遁,在軟榻上蜷縮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彥、瑞……廖、彥、瑞……”一遍遍重複。
廖彥瑞,北廖家的當家做主之人,廖文詠、廖芝蘭的生身父親。
程詢緩步走過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頭、後頸,安撫小動物一般地輕柔,語氣似長輩一般的和藹溫緩:“別怕。元逸,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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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走側門進到內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兒。
吳媽媽匆匆迎上前來,麵色有些不好,低聲道:“北邊的太太小姐上午就來過了,不知為何,下午又來了一趟。她們走後,大太太就急著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說等您回來之後,和大小姐一起去見她。”
母親找不到她的時候太多了。挺多時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認是跟母親各過各的,出行大多不會告知,母親想借題發揮的時候,由頭一找一個準,她們姐妹也無所謂。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蘭過來說了些什麼。
想不出,便不費力氣,抓緊更衣去見母親。
廖碧君聽得妹妹回來,從床上爬起來,從速更衣洗漱。
姐妹兩個一起去見母親。
廖大太太端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審視兩個女兒片刻,語氣沉冷地道:“明日起,你們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課了。有法子的話,便將葉先生勸回來;沒法子的話,便自學成才吧。程家委實不是上得了台麵的門第,不知何時便會滿門覆滅——我如何得知的,你們不需問,照辦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聲,“您還是說說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說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則道:“葉先生都未詬病過程家隻言片語,怎麼北廖家的人說話就那麼有分量?娘,您要是這兩日看我們不順眼,責罰便是,上別人的當還懲戒自家女兒便委實可笑了。”
“你們知道什麼?!”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肅,“那程家做的事……簡直令人發指!那種門第,你們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輔所為,還是解元所為?”怡君道,“這一點,您得說清楚。”
廖碧君則是憤懣地道:“北邊那家是要瘋了吧?上午我隻是言語間得罪了廖芝蘭,她們怎麼下午就來這麼一出含血噴人的戲?齷齪!小人!”
一早,臨出門,怡君站在妝台前,端詳自己片刻,從首飾匣子裏選了一副珍珠耳墜,親手戴上。
吳媽媽讚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麵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麵係上緞帶,一麵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隻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鍾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麵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麼?”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隻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隻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隻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複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裏,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隻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致?——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裏。”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注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裏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並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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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薑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薑道成笑嗬嗬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