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婉兒笑著接過茶盞,“往後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鮮豔的話,總有招搖之嫌。”
“哦?”廖芝蘭訝然,“想得到薑先生指點,不是先要作一篇讓他滿意的製藝麼?”她可不記得,淩婉兒生了那根兒筋。
淩婉兒嫵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長。前兩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遞話,想與解元當麵細說。彼時解元正忙著,沒見他,隻讓管事告訴他,會請薑先生通融一二,對外人實話實說便可。我聽了,隻當是解元的托辭,心都涼了。卻沒料到,今日程府小廝便去見周世子,讓他放心,並轉告我,隻要明日讓薑先生覺得音律方麵有些天賦,便不愁來日得到指點。”
廖芝蘭一時語凝。
“真是沒想到,解元居然這樣通情達理。”淩婉兒玩味地笑著,“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他難相與,日後可不要再這樣說了。”
是來顯擺的,還順道教訓她。廖芝蘭撇一撇嘴,“說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著程解元。”
“就算捧著也應該啊。”淩婉兒笑容如花綻放,“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隻是可惜了,自幼從文,往後要在官場苦熬著。”
再出色的文人,淩婉兒的欣賞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紀輕輕成名的武將。這心思,她從不遮掩。
廖芝蘭喝了一口茶,沒接話。
淩婉兒話鋒一轉:“今日找你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告訴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歡什麼?我想準備兩樣禮物,尋機送給她們。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隻盼著她們能手下留情,別處處壓我一頭,讓我無地自容。”
“這話從何說起?”廖芝蘭問道。
淩婉兒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眼睛忽閃一下,“這兩日上午,解元都親自指點廖怡君,沒點兒過人之處的,他怎麼可能搭理?”說著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學堂當自己理事的外書房,管事小廝甚至丫鬟進進出出,該合賬就合賬。饒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靜下心來,作出上佳的畫。這都是程府的下人們說的,還能有假麼?”
廖芝蘭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苦澀。
“唉,說起來,這次你可是落了那對姐妹的下風。”淩婉兒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人,製藝不是也算拿手麼?這次怎麼沒去應試?得名儒點撥的機會,一生怕也隻有這一次。你該不會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樣,怕有廖怡君比著,相形見絀?”她擺一擺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學,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蘭心緒複雜難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了淩婉兒剛才那句“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
哥哥有意捧誇程詢,是為著長久的利益,但淩婉兒不是人雲亦雲的人,不是真的讚同一些說法,便略過不提。
而她上次見到的程詢,樣貌是很清俊,但絕對到不了淩婉兒說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麼回事?
她心中疑竇叢生。隨後,耐著性子應承著淩婉兒,把人打發走之後,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喚來一名管事,神色鄭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樣,她都要親自見一見程詢。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夠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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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廖大太太用過午膳便出門訪友。
廖碧君精氣神好了一些,捧著琴譜凝神閱讀。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點一番小書房裏的書籍、文具,見紙張不多了,幾種顏料也快用盡,便準備出門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聞訊,連連擺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見到葉先生,琴譜還沒熟讀的話,她定會發作我的。瞧著好的紙墨,你幫我帶回來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點頭。
管家聽得二小姐要出門,記著老爺的話,命跟車的護衛、婆子、丫鬟打起精神來。
怡君與姐姐不同,常去的紙筆鋪子是墨香齋,老字號了,閑時常幫人出售古籍。
遇見程詢,實屬意料之外。
當時她正與夏荷、款冬專心挑選畫紙,就聽得掌櫃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總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沒見到您了。”
隨後,是程詢清朗溫和的語聲:“來選些筆墨紙硯,多多益善。”來學堂的人,便是都自帶筆墨紙硯,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時候,程府理應備下,再一個,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聽到他的語聲,心裏有些驚喜,忙轉身帶著兩個丫鬟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看到她的時候,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這麼巧。”他也沒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隨著上前行禮,又對已經相識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麼?”程詢問怡君。
怡君如實道:“紙張、顏料。”
掌櫃的問道:“二位認識?”
程詢笑微微的,“這兩日曾切磋畫技。”把臨時的小學生說成了同好,又叮囑怡君,“當心些。別架不住掌櫃的慫恿,平白買些用不著的東西。在他嘴裏,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盤,都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
掌櫃的先哈哈地笑起來,“那我怎麼著?總不能說自己鋪子裏的東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程福轉頭望向門口,滿臉的笑意立刻化為尷尬、心虛,他湊到程詢身側,輕咳一聲。
剛剛進門的人,是廖芝蘭。
“怡君妹妹。”廖芝蘭款步上前幾步,語氣古怪地道,“興致這樣好啊?”
怡君轉頭望過去,想到前兩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問:“來添補些東西。”說完發現,廖芝蘭鐵青著臉,竟像是被誰氣急了的樣子。
廖芝蘭看住程詢,語氣涼颼颼的:“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詢轉身,睨著她,沒說話。
掌櫃的見情形不對,自是不敢出聲。
廖芝蘭連連冷笑,“思前想後,當真是有意思。”她指著程福,“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程詢不動聲色,語氣仍是溫和的:“現抓不到更適合的人,隻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裏,打發個小廝奚落她,都是抬舉了她。廖芝蘭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最後一絲理智控製著言行,“為著兩家安好,你最好對我以禮相待。”停一停,吩咐隨行的丫鬟,“喚人去請大少爺過來,告訴他,他若再瞻前顧後,我可就不管不顧了。”
丫鬟應聲出門。
程詢凝了廖芝蘭一眼,目光涼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會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蘭忽又轉向怡君,“請你移步到茶樓,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沒空。”
夏荷則老老實實補了一句:“老爺一早發了話,往後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門,不要見。”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門外了,她這樣說,已算客氣。
這裏是他與怡君結緣的地方,今日,他也將在這裏,與她道別離。
他推開雅間的門,緩步而入。
明亮的燈光影裏,一身素淨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過去落座。
“幾個月沒見而已,你卻生了白發。”廖怡君沒有掩飾目光裏的痛惜,輕聲道,“怎樣的事情,讓你費盡心血?”
程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況且,本就已蒼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攜新人。”
“對。”程詢頷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為來日的隱退做準備,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確已太累。”
程詢一笑。
廖怡君擔憂地凝視著他,“來日,去時路,隻盼你安好。”
“我會的。”這女子太過敏銳,太了解他,怎樣的事,不需贅言。帶著這一生的眷戀,他看著她,“你也答應我,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她點頭,“會的,我會的。”
“不要怪我。我隻是……”程詢閉了閉眼,“不能再見你,怕自己會瘋掉,會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舉。”
廖怡君抬手按在額頭,片刻後輕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溫柔。停一停,又低聲道,“太荒謬。我明白。”
真的,太荒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兩個人,分別數年後再有交集,居然成了親家——她的兒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兩個孩子成親之前,她才知道,他的兩個女兒,並非他與發妻親生。
程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對弈一局。”
廖怡君頷首說好。
一局棋的時間,年少時的情濃、癡纏心頭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過。
在狀元樓初相見,他是風頭最盛的奇才程詢,她是名不見經傳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隻一眼,俊美無儔、才華橫溢的男子便驚豔了她。
他在她凝眸時望向她,唇畔現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對視,有了這半生的情與癡。
姐姐尚未出閣,連親事都未落定,他與她的事,便隻有兩心知。
從不曾想到會出意外,因為兩家門風都很開明。可後來就是出了意外,還是那樣讓她無從承受的意外。
廖芝蘭——也就是他後來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與長輩對峙、滿心絕望的時候告訴她:程詢的姻緣,本該是順應緣法,但是,程家已經先一步毀了他的姻緣。
因為,廖芝蘭亦是對他程詢一見鍾情的女子;因為,廖芝蘭的父兄手裏握著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蘭當時冷笑著對她說:“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著、眼睜睜地看著他迎娶我,不要動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則,我就讓程家與我父兄同歸於盡。我說到做到。”
她不接受這種威脅,權當廖芝蘭危言聳聽。
可是,廖芝蘭拿出了證據:他的父親,在他十歲的時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錯,“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湊巧,假如我沒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給他。可是,那樣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與她,注定無緣。
無可挽回的局麵,無法彌補的程家的罪孽。
原來,他在年幼時就已失去了選擇的餘地。
不能忍受他為自己吃盡苦頭,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麵臨災難。
是在那時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卻被周文泰酒後無狀輕薄了去,兩家商量出的解決之道是結親。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沒事,姐姐能如願就好。
就這樣,她替姐姐嫁入周家。當時以為,姐姐遇到的人與程詢一樣,總會等到喜結良緣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別不安,經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絲不如意,就等同於噩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