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喜臨門(3 / 3)

她告訴自己,把別的都忘掉,隻過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擁有。

沒想到,女兒出生後不久,姐姐病故——其實是投繯自盡。雙親視為奇恥大辱。

從那之後,她的心徹底冷了,渾渾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與他離散了。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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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回想這半生,宛若隔鏡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識之感,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將視線錯轉,不再凝望那雙美麗至極的明眸。

傾心,傾情,他及時告知雙親,雙親亦是默許了的,說等她的姐姐親事定下來之後,便給他上門提親。

做夢也沒想過,與她的情緣會出岔子,並且是驚天霹靂。

父親野心頗重,為了自己能夠上位,為了除掉擋在前麵的絆腳石,竟不惜對人的嫡子痛下殺手,利用過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與廖芝蘭成親之後,一次廖芝蘭受不住他的冷落,與他無理取鬧地爭執起來,氣頭上為了刺痛他,說了她曾對怡君說過的言語、刁難的行徑。

那時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麼。

她不曾輕看他,隻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對自己的期許,發誓不辜負。

一年一年,他其實一直心存幻想。想與她在各自擺脫掉身邊人的時候,攜手度餘生。可時間總是那麼漫長,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麼短暫,總是不容許他在短時間內如願。

徹底銷毀父親留在廖家手裏的那些罪證,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時,她已兒女雙全。

反過頭來拿捏住父親與濟南廖家命脈,又用去了好幾年。那時,她的兒女已經長大。

便這樣,在想得回她的路上,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多少人的心願都是無悔無憾,而他,卻與悔憾相伴多年。

虧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難說出口。說了又有什麼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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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棋到了尾聲。

“這一次,我先走。”程詢站起身來,“有事無事,你總會聽人說起。”

“嗯。”周夫人隨之站起身來。

他緩步向外走去。

“閣老。”她輕聲喚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詢,有生之年,還能再見麼?”

“我們……盼來生。”他說。

她的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

程詢折回到她麵前,遲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我已無法麵對這樣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親手促成。”

廖怡君低頭,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淚的溫度,將他的心燙傷、焚化。

“我明白,兒女是你的命脈,不可失。當時若想保住他們,結親是捷徑,你不會太辛苦。”程詢語氣艱澀之至,“我不論人在哪裏,都會遠遠地看著你,陪著你。不要難過。”

廖怡君胡亂點了點頭。

“此生是我虧欠你,要記在心裏,記得來生向我討還。”

廖怡君搖了搖頭,“不,不是那樣……一直都是我牽絆太多。”

“我會記得你。來生若相逢,我隻是程詢,你隻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來生。”

程詢從頸間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當年親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沒機會。”他給她戴在頸間,“我的心,在你這兒。永遠。”

廖怡君的心卻在頃刻間破碎。

程詢輕輕地擁住她,很快放開,轉身快步出門。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著他體溫的玉佩,身形漸漸失力,強撐著回身落座,淚水湮沒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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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日子,程詢休妻,南廖父子鋃鐺入獄,後流放。

再往後,便是夜以繼日地忙於政務。

終究到了那一日,首輔程詢上辭官奏疏,震驚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詢再三堅持,皇帝終究黯然應允。

三日後,程詢一襲布衣離京遠遊。

他沒有與任何人道別。

他不再是首輔,他隻是布衣程詢。

策馬到了碼頭,船家已在等候。

程詢上了船,站在船頭,望著前方煙波浩渺。

他始終沒有回頭。

船隻順流而下,行至僻靜的路段,一旁有琴聲傳來。

琴聲自清越、悠揚漸至灑脫,有著熱血兒郎的疏朗豪邁。

因著琴聲,眼前的山水都變得大氣開闊。

程詢循著琴聲展目望去。

一隻小船迎麵而來,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輕男子在船頭盤膝而坐,斂目撫琴。

絕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長十指。

是唐修衡。與程詢齊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於沙場的悍將。他的發妻,是邵陽郡主黎薇瓏。

在朝堂時,程詢與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廟堂相隔之前,二人成為知己。怡君與薇瓏結緣始於門第爭端,一來二去的,成了隔輩的摯友。

程詢莞爾一笑。

一曲終了,兩隻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禮,“晚輩來為您踐行。”

“實在是意外之喜。”程詢語氣誠摯,“多謝。”

“前路山長水闊,珍重。”

“一定。”程詢拱手還禮,“若有緣,來日再相逢。”

“若有緣,還在這一世相見。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唐修衡溫然笑道,“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麼,來日再相見。”唐修衡再深施一禮,靜靜立在船頭,目送一代名臣蕭然遠行。

程詢走得毫無留戀。

半生享有榮華,十餘年站在權勢榮華之巔,睥睨天下。

他是無數學子、官員的夢想,那麼多的人,都想成為程詢。

誰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憊、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為一個女子的夫君,為她遮擋煙火人間的風和雨,為她撫平情殤刻畫在心頭的傷疤。

一生深愛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裏清冷、決絕的女子,一旦做出選擇,便不會有回頭的餘地。

她不會允許自己人在他麵前,卻記掛著兒女,不會讓兒女為她的舊事承受是非、付出代價。

她更不會為了他而離開甚至放棄兒女。

兒女來到塵世,不是他們的選擇,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會推卸責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遠走。

他悲傷、寂寥,卻不孤獨。

他的心在她那裏,她的心則在他這裏。

相隔再遠,也會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隻是程詢,可以長久的、不被打擾的思念她。

曾經的靠近,意味的是離散;如今的離散,為的卻是相伴。

正如曾說過的,盼來生。

來生款曲見韶容,不負此生傾情。

怡君展目四望,見馬廄建在馬場北側,南側的倒座房有仆人進出,東西兩麵有樹林,餘下的空間是已荒蕪的草地,以圍欄圈起。

程詢語聲溫煦:“程祿的父親是程府的老人兒,亦是相馬的好手,為此,我出銀錢建了這馬場。有幾年了。”

“以前竟從沒聽說過。”怡君撫了撫坐騎的鬃毛,“前兩年,我和姐姐學騎馬的時候,家父派人專程去山東買回兩匹馬。眼下看來,是舍近求遠了。”她側頭看著他,“這馬場,是不是隻與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詢道,“來這裏看馬的人,多為親朋。馬有靈性,不是熟人的話,擔心它們得不到善待。”

“所慮在理。”怡君道,“畢竟,有的門第用清一色的寶馬拉車。”

程詢莞爾。

聽得颯遝的馬蹄聲,怡君轉頭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龍活虎的一群馬離開馬廄,撒著歡兒地奔跑在黃葉微搖的草地上。

冬日的蕭瑟,便這樣鮮活、靈動起來。

她帶住韁繩,跳下馬。

程詢笑一笑,隨之下馬,站到她身側。

一匹小馬駒很快得到怡君的矚目、凝望。隻幾個月大的小馬,通身棗紅,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神采飛揚地跑在一匹棗紅色駿馬身側——那必是它的母親,一大一小渾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偶爾,小馬駒會側轉頭,飛快地仰臉看一看母親,湊得更近。它的母親亦時不時地側頭看它一眼。

“真可愛。”怡君由衷地道。

程詢轉頭看著她。

她穿著深藍色道袍,長發利落地用銀簪綰起,再無別的首飾,卻襯得麵色更加白皙,眉宇更為精致昳麗。

她的睫毛被暖陽鍍上細碎光芒,唇角愉悅的上揚,唇畔的小坑若隱若現。

她轉頭,認真地看住他,“我要畫這對母子。”

“好。”程詢毫不猶豫地頷首一笑。

怡君又轉頭望著那對母子,凝眸觀察,讓最觸動自己的一幕在腦海定格,刻畫出鮮明的痕跡。

最好的畫作之一,便是過濾周遭一切,完全呈現打動自己的事物在當時的樣子。不需擔心布局。能打動人的景象,布局渾然天成,隻看你有沒有領略。

駿馬結伴奔跑了好一陣子,慢慢分散開來,悠然漫步、嬉戲,或是尋找可食的草木。

程詢這才出聲相邀,牽著坐騎帶她去看留在馬廄裏的那些馬兒。

馬廄建蓋得很精致,空間夠寬敞,收拾得很整潔。

有幾匹馬是程詢隻要過來就親自照看的,它們亦對他很親昵:看他留在別處時,便略顯煩躁地來回踱步、打響鼻,待他到了近前,便湊過去輕輕地拱他的手、肩,淘氣些的,索性拱著門欄撒嬌,要走出自己的房間。

那一雙雙眼睛,美麗、單純。

程詢撫著馬的背、頭,語聲柔和地跟它們說著話。

怡君站在一旁,聽著他的言語,看著他修長潔淨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顏。

他對這些馬,就像是對待友人、孩童一般,溫馴的會誇讚“好孩子”,淘氣的會笑罵“混小子”。

這般的世家貴公子,是她所不曾看過、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個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會來這裏。”原路返回大門時,程詢漫不經心地說。

怡君哦了一聲。

程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間,“那裏是我的畫室,隻要得空就會畫馬。”停一停道,“我最愛畫的是馬,但總覺著畫得不夠好。此刻之前,除了你,隻我自己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