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亮了白,子君混沌的睜開眼,腦袋謔謔的疼,渾身乏軟無力。那女人早已經坐上梳妝台,隻等他醒來做戲給他看。子君欠起身靠著床頭坐起,這才看見對麵盯著他的女人。子君回憶起昨晚酒後的荒唐,一拍天靈蓋,仰天長唉。歎息完了,事已至此,總要麵對現實,他想起猶太人信奉的生存哲學“本來就是這樣”與“一切都會好起來”,子君瞬間冷靜下來,忽然感覺通心了歐美男性政客總是陷入性醜聞的無奈,男人的通病。子君點上一支煙,裝作一副沒心肺的笑,再看那卸了妝的女人,一副明眸善睞,比昨天的嫵媚肅靜許多。子君未來得及開口,那女人已經眼淚吧嗒吧嗒下成六月雨。子君笑嘻嘻道:“你哭什麼,我可是要比你虧。女人的淚,男人的煙。女人煩了,大哭一場,好了,還能美容養顏;男人煩了,多吸幾口,好了,卻汙染了身體。”那女人一聽他這嬉皮笑臉的腔調,知道哭已無謂,立刻收了聲,一隻手纏著垂在臉邊的碎髻子幽怨的挽花,像瘦黃花的棄婦。她若是與子君據理爭辯,子君心裏反倒會覺得這女人沒有憤怨心裏好受些,她這副苦相竟然子君心中莫名畏懼起來。他手中的煙還殘剩著半截子白,就掐掉了。他匆匆穿上衣服,從錢包裏抽出幾張塞到她手裏,正準備走,那女人道:“你要是覺得欠下我,別拿錢來補貼,我不是你們這樣的生意人。”子君聽出他有所求,又擔心招惹未知的麻煩,不經意瞥見丟在床頭燈下她的牌號十三,才想起西方不詳數字的征兆。子君莊嚴的敷衍她道:“有話你說,能幫得上的我責無旁貸;幫不上,你也體諒我的難處。”這女人說她名叫拾好,然後便淒淒的開了口:“我是四川羌家出來的人,我們少數民族的人結婚早,十七八就嫁人了,二十歲上下基本都有膝下了。我家裏有一男兩女,還有老人,山裏人生活過得困難,男人女人都出去找事做。我本來是要到駐馬店做工,到了那裏繳上‘傭金’卻被更改了做工地,輸到青島,才發現被蛇頭賣去做小姐。剛開始哪有願做娼妓的女人,三年五載,也就認命了。人最怕認命,我就不認命,前腳逃走後腳便被抓回來。我們這樣的人待遇不如豬狗,禽畜久了,與人尚有感情;要是有錢賺,轉臉就被從這家店賣到那家店。我前前後後逃了百十次,行裏的人反倒把身價抬了上去,烈馬引人騎,現在我接的都是頭銜上的貴客,骨子裏卻與你無異,腐爛到骨頭裏。說來也是可笑,原本生性下流的一群人,湊在一起竟成了上流社會。我走到這一步也是沒有辦法,男人女人,麵子是魚,錢是熊掌,世人笑貧不笑娼。”不平凡事總出於平凡人。拾好這一番話教子君覺得像在混沌曠野裏被一鳴銅鍾罩在頭上,在外麵拿著醒目棍猛砸下去,又如醉酒時的一陣陰鷙氣,懵懂而又清醒。他幽幽吐出一口煙氣,輕浮道:“原來是‘烈馬十三’。”嘴上雖然逞強,心裏已經有了對她的惻隱。她坦胸露乳不拘矜節,卻把子君扒個幹淨,一把一把的撒鹽塗椒。不戴麵具的人,話如匕刃,省掉斡旋客套,直戳久不敢示人隱秘處的心尖兒。那心尖兒處,長久不敢走出圍籠來日曬風吹,像個自閉症兒,軟弱到喪失了抵抗力。拾好接著道:“我在後麵不止一次見你來這裏,卻不見你與趙少老板談生意做買賣,隻是喝酒聊天,趙少老板又肯自己花錢把我送給你,你們交情一定不一般。”話說到這裏,拾好“噗通”一聲突然跪倒在子君麵前,抱住他的腿道:“我看得出來大哥你不是隻認錢不講理的人,我求你贖我出去――不要你花錢,拿我的錢,你權且在中間說話――等我出去了,我把我的錢都給你――”
蘭子君開車壓著香港路往西走,從幽靜到鼓噪,大商場下咿咿呀呀笑顏眉開,從熱鬧到偏僻,行道樹旁有喁喁私話的伴侶,過了車窗戶那幅框畫都與他無關。他心中定下了往深處想,鍾擺一樣滴滴答答提不起興趣來。那條路仿佛綿長走不到盡頭,他把車泊在路邊泄霾氣,坐在路邊長椅上觀海聽濤。曾被割地賠款的青島城,洶湧來潮一浪一濤的拍上礁,都是寧濫勿缺鹹水,解不了他心中的焦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