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軒向蘭錦程提出分家時,沈文欣心中“咯噔”一下,想起蘭鎮的童謠――“小喜鵲,尾巴長,有了媳婦忘了娘。”子軒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絕不會考慮分家單飛這樣的家倫瑣事,甚至於教他考慮油鹽醬醋的家長裏短,也好比教卓別林重塑中國的經史文獻曆史重戲,不倫不類成無厘頭的喜劇,歡樂中帶著另類的淒惶。沈文欣心知定是浮蘇在拉胡琴敲邊鼓,仲太太也在飯桌上,就卷曲著不多說閑話。蘭錦程道:“在家裏做的好好的,怎麼突然想出去。”子軒直道:“你不是看不出,蘭記的人對我隻是貌敬,轉過頭就換了一張臉......”浮蘇端上一隻碗來,旁聽了他這一句,知是子軒開始逼宮了,轉過身去又走了。她隱覺得背後沈文欣幽怨的目光厲蛇般“噝噝”緊跟來,毒辣辣的,燒得她一個戰栗。蘭錦程道:“一口吃不成個胖子,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走路,都是一點一點帶出來。”子軒道:“有磨練我也要出去做,在你手下幹,我永遠也出不了師。”蘭錦程見他決意已定,遲疑道:“現在行裏正缺人手,等忙過去這一陣,我再給你想辦法。”浮蘇剛好回來,坐到座位上,攏過耳根去一綹碎發,一壁給蘭老太加飯一壁不經意道:“這點小事兒,你還給爸爸添心思,二弟在青島做的風生水起,直去找他不就得了。打虎親兄弟,難不成你害怕他不收留?”雲淡意猶深,風輕耐人寒。聽鑼聽聲,沈文欣知了浮蘇的意思,仍舊不言不語。飯後,沈文欣洗手洗腳,早早回屋睡覺。蘭錦程在書房忙到午夜,開門進去,見她仍舊交著雙手蓋在胸前,擰著眉頭長籲短歎。蘭錦程拿著一刊晚報遞到她麵前道:“你看,你看看。”沈文欣怪怨道:“你還有心思看報紙,賊上房,火燒牆,小孩兒趴在井沿上,恩――我看你怎麼辦?”蘭錦程將那報紙丟在床頭櫃上道:“要我說教子君回來,讓老大去接二叔的攤子。”沈文欣瞪大了眼睛,遲疑一陣認真道:“你可想好了?”蘭錦程道:“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終歸是要交出去的,我一閉眼一蹬腿能留下什麼?既然老大家急了,就早讓他們走。”蘭鴻儒過世時並沒有見上他最後一麵,隻托沈文欣向他捎“別讓我的孩子死在異地他鄉”的遺囑,他臨死也沒忘記在蘭子君身上加砝碼“二小子心難收。”他背過身躺下去睡覺,仍舊道:“爹也留下話,早晚要讓子君回來。”沈文欣仍舊滯滯的坐著,不經意瞥見方才那刊晚報,橙黃色燈暈下標著一行醒目的加粗黑體大題,詮釋智慧而偉大的父愛――“為兒騙保買房,窮父偽造凶殺”,苛世猛於虎的拚爹年代,“養兒防老”定不如“養老防兒”有成效,做父母的最後落得心甘情願遭受親情洗劫的命運。她捺滅了燈,長夜中長歎一聲:“父母養兒圖得個啥?”
那年青島的冬天像一個捂著褲襠尋找廁所的急人,喜怒哀樂都控製不住,哭笑全糅在一起,醞釀不等便轟隆一聲寒風瑟瑟夾著風雪來了,用蘭子君的調侃道:“一夜之間從短袖變臉到長褂毛衣,季節沒有考慮襯衫的感受。”那次上當受騙後,他從姚祥玉那裏借高利貸填補蘭記虧空的洞,他整個人變得奸謀許多,他使盡各種手段,明暗黑白,硬生生半年之內把本息還給姚家,把蘭記重新打理起來。半商半文,義生利,利愧義。他是敢於挑戰命運的唐吉可德,是勇猛瘋狂的阿基裏斯,又是太易愛人的小王子,嚴監生、葛朗台那樣的金錢奴隸,他是及不上了,無論怎樣反抗掙紮,到後來隻是一場狗咬尾巴的宿命遊戲,一人一世界,劇本早已寫好了不由己的結局。子君白天與人假麵應酬生,晚上托蘭鴻儒的遺願嘔瀝春秋,由動伏靜的轉變最教子君難熬,像個受令急刹疾行的馬達,可惜人不是機器。烈火熊熊的火焰山要轉瞬化作寒潭千尺的靜麵平湖,他借不來芭蕉扇也求不來觀音露,每晚臨睡,都仿佛臨睡前忘了關掉正在播音的隨身聽,耳機仍然堵著耳道,半夜醒來如剝皮抽魂一般在油鍋裏烹煮。好幾次,他預備將《編年考》推予蘭博雍,即使他一手攬不來也可也可像高鶚一般同纂補曹雪芹,不似今天向出版書社納上幾個錢便可掛職總、副編纂,摘掉商精文盲的帽子。他拿這樣的真人事與二爺玩笑道:“當金錢站起來說話,法律製度、仁義道德、普世真理全部緘口。”蘭博雍一口回絕,說他精力充沛,有功夫說笑沒工夫落筆,定是在偷懶耍滑。人生兩大奢侈――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蘭鴻儒嗜書,蘭博雍行路。他與蘭鴻儒都是革命出身,文革危機時他避到五台山出家,他在五台山上念了十年的經,突悟佛學好比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受釋迦摩尼熏陶的人好比真空的紙箱,雲裏霧裏,不食人間煙火,存不活各家論說一花一木的生命,卻要悲天憫人,大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他自恃有此覺悟並沒有慚愧佛家坐而論法的自負,與五台山的和尚辯論一番不得結果,好似如來麾下吃燈油得仙道的老鼠,還俗下界去了。下山的和尚,出獄的囚犯,天上一日,地下十年。他受習“一切皆空”的佛家信條深重,還俗以後駕馭不了功利名祿、家庭妻兒的人事囹圄,向蘭鴻儒要了一筆錢,徑自駕鶴遠遊,沿重走徐霞客,普渡他悲憫的人家疾苦去了。後來,年事漸高,在蘭鴻儒的勸說下才漸漸在蘭鎮定下身來,不論孬好娶了二奶奶,卻沒與他過多少日子就撒手人寰。算命的說他犯下天孤星,孤身一輩子,不宜婚娶。自此他就真的沒再出過鎮子,也沒再碰過女人。他擔心天孤克命,與兄長一家也是分著住,他心裏的佛睡著了。蘭鴻儒臨死前托沈文欣也向蘭博雍捎了與蘭錦程同樣的話,他心中早有察覺,蘭子君受教於蘭鴻儒道德學識,卻是承著他心是不係之舟身居不定之所的不羈性子,這樣的人牽馬河邊飲水難,好比一些愛夏的人,不體驗酷暑就不會愛上寒冬。蘭博雍不做無為,時間的囚籠中,誰都是獵物,隻等他自己束手就擒。那之後沒幾天,蘭子君靈機一來,為《中國當代城鄉大事紀編年考》作下了扉頁引注――“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夢覺,小死生也;死生,大夢覺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人。人是過客,曆史是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