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那天來了製服幫。
腿腳麻利的都跑了,堵了劉紅嫂一個正著。領頭的製服向他的兵大喝一聲道:“搬上車!搬上車!”車上下來幾個人,很是聽從指揮,把她的水果往車上搬。劉紅嫂見狀便上前去攔。雙拳難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手,隻得從車上再往回搬。一群人搬上車,一個人搬下車。領頭的製服看的不耐煩了,斥劉紅嫂道:“妨礙執法是不是?!”一把將孱弱的劉紅嫂推倒在地,又回過頭去對他的兵道:“利索點。”怎麼利索?幾個人便七手八腳,先收了劉紅嫂的太陽傘,又拆了劉紅嫂的水果攤。這群人,築建是外行,拆解絕對是好手。果攤塌了,水果摔在地上,西瓜瓤的鮮紅最惹眼。劉紅嫂從地上爬起來,感覺臉上癢癢的。伸手一摸,滿是血。也顧不上了,胡亂一抹,抹了個大花臉。當差的尊嚴要升到“升到三十三天堂,為玉皇大帝蓋樓房”,百姓的尊嚴低廉到“死至十八層地獄,替閻王老爺耕地”。官打民不休,也算是國粹。太陽傘和支離的攤架已經上了車,劉紅嫂仍舊上前去搬她的水果。不大罵,知道大罵不過;不說話,知道講不出理;不哭泣,知道眼淚換不來憐憫。領頭的製服紅了眼,劉紅嫂轉身的一瞬,搶前一步把她搬下車的水果踏個稀爛,嘴裏還罵道:“叫你搬!叫你搬!”腳下還沒停住迪斯科舞步。劉紅嫂看了一眼,仍舊去搬。她搬下來,他踩碎。她搬,他踩……
製造了一攤爛局,製服們很是滿意,正欲駕車離去,劉紅嫂卻攬在了車前。水果全踏碎了,車上還有她的太陽傘和攤架。
劉紅嫂張開雙臂,就這麼呆呆的站著。血已經爬滿了她的左半邊臉,一滴滴滴在車前蓋上,留下一個個小紅日。車裏年輕的製服問領頭的道:“撞不撞?”領頭的道:“倒車。”劉紅嫂伸著雙臂又跑到車尾。前進,劉紅嫂又攔在車前。劉紅嫂除了要回屬於她的東西,她沒的選。她寡婦一個,供養著;兩個孩子,奪了她的生意工具,便是奪了她的生活工具,奪了她的生活來源。劉紅嫂始終目光呆滯凝視車裏的官,官為民做主,她不相信換不回他們的憐憫。僵持不下,有人偷偷報警喚來了警察。領頭的製服見來了警察,上前去和警察相互敬了煙,都是辦事的,官官護著不分家,誰跟誰啊。笑嘻嘻道:“您看著處理了。”警察還算隨和,知理的與劉紅嫂道:“你要是不滿意,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可以行政訴訟的嘛。”劉紅嫂打小就怕那帶著紅藍閃爍燈的車子,從那車上下起來的警察都有槍,可惹不得。天生的恐懼感,使劉紅嫂聽了規勸,默默離開了那車管的車。領頭的製服和警察來了個勝利的握手,這才上車。車要開走,又停了下來,沒忘了從車裏扔下一張罰單。警車也開走了,隻留給劉紅嫂一個飄渺的希望,警察給她的解決辦法――行政訴訟。
有了希望。劉紅嫂嘴裏嘟囔著她的希望。一輛剛下高速的卡車駛來,她一頭便紮進了車輪底下。那紅,比西瓜瓤要沉重許多。
可悲之極,法律提供的這民告官的訴訟程序,並沒有給劉紅嫂什麼希望,反倒成了她的催死推手。對於劉紅嫂這樣的人來說,欲用一紙規則在現實中套現公道,實在遙不可及。劉紅嫂也根本不曾將之視為挽救的希望。究竟該怪誰,是怪她對法律的不信任,還是使法律卡殼的那套潛伏的社會係統?恐怕,劉紅嫂到了陰間見到閻羅王,也不知道如何喊冤申辯。倒是何淑曼很是看得開,她接到噩耗回國奔喪,喪事一畢,她很快在一家私人事務所找到事做。淑曼在美國讀的是法學碩士,理之必然淩駕情感,她每日照常上下班,絲毫看不出一絲悲慟。中國人對待歿了的老人要守孝痛思,美國人卻要翻著生前的照片記憶美好,她西學東漸得很是完善。事務所的經理知她新近喪母,本打算給她喪假,她卻並不受領,道:“死就死了,不必多餘麻煩。”那經理心裏小瞧她不孝子女,據情猜測她們母女一定關係淡漠。她卻自有打算,若是向官司討公道,身份的懸殊好比臭鼬向獅子挑戰,虛榮尊嚴的維護與防口防川的憂慮,獅子一定不會應戰的;況且,這樣的事情走法律程序便是外人向老大告老二的狀,一個娘胎生下來的自然官官相護。她請來律師直接發律師函,獅子大開口索賠,人命的價錢分量果然沉甸,不比菜市場上蘿卜白菜能夠錙銖必較的砍價還價。劉紅嫂做了一輩子孩奴,加上城中村征地的補償,死了仍然為何淑曼賺下一大筆錢。
蘭老太太原本一天到晚念叨子君將她帶出蘭鎮時候的承諾,婚禮置辦兩地,子君卻一聲不響的跟二爺去了青島。她又去叨念兒子、兒媳送她回蘭鎮,蘭錦程卻支支吾吾拍不下板子,沈文欣尖著嗓子直截道:“真是老糊塗了,不討人稀罕。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你兒子孫子在,在哪裏不是家?”她這才知道上了孫子的當,她本就年事望八,兒媳終究不是親生,不比與兒子敞亮,她無力去揮臂抗議,隻能蜷在角落裏碎碎念給自己聽,她像隻迷路的黃昏老鴉,淒惶低啼。蘭錦程、蘭子軒父子白天在家俱行工作,家裏剩下老中青三個時代的女人代表,代溝產生矛盾,更況是三足鼎立。沈文欣有空隙便打電話向蘭子君訴苦,道:“你不知道,唉――就沒見過這樣的,天底下沒講過這樣的!怎麼說得找個圓潤點的,瘦成這樣,大街上隨便呼喇一個也比這強。唉――我明跟你說,說明了,影響下一代!天底下難找這樣的――往後你找......”話轉到子君身上,他就借口手頭上做事,含糊著掛掉電話。婚姻是最華麗的冒險,一招不慎,萬劫不複。子君隻為大嫂感到惋惜,當代女人越瘦越美的美學理念遇到為優化下一代著想的沈文欣,便仿佛全世界的胖瘦與生女育兒的包袱全給仲浮蘇抗去了。沈文欣養了一輩子的兒子,帶孫子經驗綽綽有餘,還沒有養孫女的考慮準備。屁股大生兒子,她嫌浮蘇太瘦。蘭老太太那一角卻意外的被浮蘇融掉了,蘭老太太老來孤獨,在沈文欣眼裏是常慣了的,浮蘇卻鐵不下心。老太太抽煙多愁,一句一句念叨現身苦境,子君在時便由他去逗她開心,逮著著她鬆垮垮的一張老臉皮子撕扯,往她的煙鍋子裏滴風油精,他的方式雖然率若小兒,卻每每教她不覺孤苦。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朋友,婆媳與婆媳,子君走後,陪老太太說話這活兒便由浮蘇攬了去,教她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了討好蘭家人還是本能的母性。仲太太暫居在蘭家,怏怏病象,當不了一個持家的人使,沈文欣也有意懶手懶腳,燒水買菜洗衣做飯的事全然交了浮蘇,浮蘇起初真感覺持家者管家,卻發現在子軒身上收不到一分錢的進賬,她總不會厚顏到親口向沈文欣要仲太太的醫藥錢。沈文欣隻當她作蘭家的一個無酬傭人,長此下去,小富即安的日子也是奢侈。她每日伺候蘭家的一日三餐,也周折盡她的心血,蘭錦程吃生飯,沈文欣吃熟飯,蘭子軒吃燜飯,她炊一次火要盛三次飯,眾口難調,她還要小心翼翼微查細看蘭家人的臉色,生怕落下話柄子。她變得愈加提心吊膽,敏感多疑,似乎蘭家人顰蹙之間都是預備加害於她的前兆。她白天更加努力的向蘭家人賣笑獻諂,便是要委屈自己,晚上才不折不扣的向子軒訴苦,唆使分家。好像二人博武,總要等到拳頭打進肉裏吃了虧,便想著討回便宜,使出全力,針尖對麥芒,天上下刀子上用劍接。她嘴巴很會說話,像江東才俊周郎離間曹操蔣幹,挑起戰爭之前先將自己抽身事外――“我就不是愛挑事的人,我跟你說,我要是你......”浮蘇對子軒道:“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子軒教她直言。她道:“我也就這麼一說,你要覺得我說的女人事多,全可以一覺醒來當是個夢。”子軒嫌她絮。她道:“我總覺得咱們跟家裏住不是個長久之計,咱們有手有腳,還在賴在家裏,外人不知道要說咱們啃老,將來有了孩子,哪裏能夠照顧的麵麵俱到。家裏那麼些張嘴等著我去喂,我又不是哪吒三太子,分不出個三頭六臂來。再有,我覺得你要為自己考慮,不能跟在咱爸的後麵往前走,終究是在老人身後......我說這話,你別不愛聽,我總覺得爸爸輕看了你,把老二派出去單獨一枝,他在外麵落得逍遙快活,卻教你屈在家裏,零花錢都要批請財政,你不覺得......”子軒“蹭”的火竄眉毛,即便他如何吊兒郎當,他也明白“父子和,家道睦”的老理,她這番話分明是在蘭家屋梁上刨了一??頭,卻要美化成拆舊塑新。他將要泄出火來,卻無端端冒出一句“那――你說該怎麼辦?”他到蘭記這些日子,蘭錦程有意向他引見生意上的夥伴,他一個剛畢業的學生,不立業成事,結婚這件事上做了排頭兵,好像大蒜入口餘味殘存,卻仍舊脫不掉一身的學生氣,談生意講道理像在舌頭下咯著一枚尖針桃核,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慌中出錯。一連這麼幾次,蘭錦程引見給他的生意夥伴便不再找他,來蘭記便直奔蘭錦程的辦公室。蘭錦程自此冷落了他,隻教他做文案。他是蘭家人,蘭記的人麵子上給足了他,轉過臉去便蜚言蜚語,對他不屑一顧,他卻是懶蛤蟆賣力唱歌瞪眼睛硬裝大臉貓,笑也僵硬得像兩隻手在麵皮上拽著。子軒授習的後現代主義批判以為,中國人可以把高官厚祿當作成功,中國人可以把身價百萬當作理想,中國人可以把文明顯達奉為信仰,中國人可以拋卻天倫之樂四海飄蕩,卻是中國人唯一不認可的成功――是家庭的和睦,人生的平淡。她這是教唆他判道,因而遲疑道:“那――你說怎麼辦?”浮蘇壓著嗓子道:“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