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老太太一輩子沒出過蘭鎮,沒坐過火車,隻在年輕時聽說過,即便她剩下兩顆老牙,說話漏風,也顧不得遮羞,當然要絮說她蘭鎮一日世道百年的桑田滄海。“你望望,這係(是)火車,打一(日)本鬼子的時候鬧鐵道遊擊隊,經(爭)的就是這鐵皮匣子。”子君與她趣道:“你知道鐵道遊擊隊?”她不知如何表達不屑一顧,然而她這麼不加思索的順口接下來便是了,她道:“李向陽,我燒過飯給他吃。”話音一畢,子君直覺得臉頰火辣辣的,好像子君這開四輪小汽車的青年人不識得她這個開蘇製坦克的老兵一般有眼不識真泰山。一路雖是平安無事,身邊帶著這麼個水深的老太太,子君總覺得心裏不穩實,好像執行重大任務,暢通無蹤反倒教人惴惴不安。到站濟南府,蘭老太太總算沒憋住,犯了煙癮。子君這才找到了教他心有不安的源。在彭城臨上車前,子君便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公共場合,不讓吸煙”,然而,這話對蘭老太太約束的蒼白無力,仿佛世人對公共廁所裏熟絡天下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漠視。老太太隻裝了一隻煙袋杆子來,子君便勸她忍住,她嘴上應承,卻兩隻眼睛透著花鏡巴巴的四處張望,子君心中清楚,她在找誌同道合的煙民,煙民相互借煙遞火仿佛鄉下人借蔥借蒜一般平常。子君丟不開一張臉,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買給你。”火車靠站的空當,他下月台買了一包回來。火車一開,蘭老太太便向他討要。車廂兩端專門辟出狹窄的煙民專區,他攙她走車廂過道,眾目睽睽盯著他看,一副孝子孝孫的好楷模。煙民區的健康難民各自霸住一個角落吞雲吐霧的消遣享受,子君劃燃一隻小三角旗為蘭老太太點上煙,她好心境,置蜚流於不顧,隻顧得自己享受,卻苦了蘭子君。霎那間,子君便覺得他那“好楷模”的假衣被車廂人的目光瞬間褪了去,他尷尬得仿佛被扒光了衣褲,赤身裸體的在燈光舞台中任人觀瞧。那本已占山為王的眾煙民在蘭老太太麵前也各自甘拜下風,好像山中的猴兒見了虎威,消遣完一支紛紛各自散去了。
妄想出人頭地的人削減腦袋往上海擠,上海卻仿佛充滿金錢歹念的金銀島,外人到了這島上無不膨脹成崇尚權錢淫欲的禽獸。北方已經長衣長褲上身,上海天氣與上海的事態一般,極具同化能力,北方的冷氣已經來過好幾次,統統被暖掉,晚上睡覺還要開空調吹風扇,天氣仍舊辣辣的熱。仲太太心裏也辣辣的熱,仲浮蘇已經往她心裏澆過寬心水,她仍舊飄忽不定的定不下注意。她一輩子習慣了受,罪來了吃下,難來了咽下,要嫁女兒這等大事她搖擺不定的要打電話去問仲先生。仲浮蘇尖下頜夾著一件正要疊起來的玫牡丹紅毛衣,看著她道:“你去問他也是白搭,隔牆隔著家,隔家隔著心,人家跟你早分成兩家人了,誰還問你的死活?不信咱們瞧,大門鎖上,你不知會他他保管不會打問你的下落。”仲太太為難道:“再怎麼說他是你父親。”浮蘇道:“他就是欺負咱家沒個男人。”仲太太便不說話,“咳哦――咳哦――”的咳喘。她坐在陰影裏,仲秋的月光冷冷的潑在她半麵臉上,她的下半身被冰淩淩的照亮,腦袋仍舊浸在暗處,由浮蘇那邊看,像個把表情落在回憶裏的半屍。浮蘇不免心痛,停下手中打理的行李坐到她身邊,好言慰藉道:“媽,你沒虧過誰,是他愧對你。咱娘倆既然走到今天這步,往下就由我供著你,等給你治好了病,你情等著享福。”仲太太看著浮蘇一張已入世道的臉,心中有數,她已無力再支配她,她從陰影中走出來,道:“北方冷,多帶些厚衣服去。”她開始幫著打點行李,心裏仍舊放不下,道:“要是走了,這房子總不能扔下?”浮蘇道:“這不用你操心,我已經找朋友貼出去出租告示,簡陋是簡陋些,可在上海不愁有房租不出去。我跟他說好了,教他從中間扣下兩個,剩下的悉數給我存銀行。”仲太太操心費力慣了,等想不出還有沒安頓的物什,才開口向浮蘇打問姑爺的身世種種。浮蘇隻把子軒誇得天花亂墜,還拿手相掌紋來說事,道:“我找算命的算過,說我是相夫轉運的命。”仲太太聽得心裏舒坦,道:“常言道窮算命,富燒香,姑爺如你說的這般好,成了家可是要多買兩個香爐子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