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火神節(1 / 2)

子君以為他在做詩前陳述,好像正式講演前的領導官腔,竟料不到他說完這些竟然滿意的坐下了,臉上帶著驕傲的笑容。子君一隻手等戲似的支著下巴,一隻手捏著筷子貪婪的往嘴裏送鹽水花生,他抬起眼皮無意向錢德勒一瞥,待到他明白他的詩已經貓泄小便一般尿出來,他不自主停下筷子,忍著氣不笑出來。終究是沒忍住,嚼碎了的花生粒子打散彈槍一樣直嗆進鼻腔裏,滿眼是淚,他借“花生嗆進鼻腔裏”為由,低著頭踉踉蹌蹌撞出包廂,尋一處無人的角落,放肆的笑出聲來。他忽然聽見包廂裏爆發出遲到的掌聲,他低頭捂著肚子笑,身體躬縮成一團球,笑得險些背過氣去。他一壁笑一壁自語道:“什麼狗屁當代新詩,原來是說話大喘氣。”蘭子君抬頭,眼睛偏巧對上尋出來找他在他麵前站住的姚婷玉。二人四目相對,都有點神經失常,跟著包廂裏的笑聲止不住的放聲大笑。隻是笑,笑完了,四目再看,渾身顫抖,兩雙眼睛裏都噙著淚。子君轉過頭去拭淚,婷玉從後麵悄悄將他箍緊,兩隻手鎖在他胸前。子君下意識的去解那把鎖,婷玉卻把他箍得更緊,好容易把那把鎖解開了,他一言未發邁步要走,她在背後無助哭道:“等你回來......”話說了一半卻哽在喉裏,像隻麵團“咕嚕”一聲又咽回肚中。子君聽成另外的意思,頭也不回地走了。

零四年冬天的蘭鎮冷得可憐,仿佛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套著退色的灰布袍子。蘭鎮冬天的早晨安靜的過分,一聲雞,二聲犬,三聲呼嘯風吹,四聲孩提初醒。街很幹淨,沒有樹葉雜草,隨處可見被出凍裂的泥土板結,皮鞋可以踩出“梆梆梆”的腳步。天高得像忘了上色的畫布,清冷清冷的,沒有一點藍,隻清涼的那麼一大片,彈頭楊椏杈努力去爭取偶爾擦過的白鳥,然而它們飛得太高,被描繪的太精致,直教人覺得暈眩。畫師一不留神灑下幾點墨,幾隻忙碌在地麵裂縫裏食喙的麻雀還算真實。蘭子君到蘭鎮趕了個大早,他踩上蘭街,那覓食的麻雀群起哄似的全飛到電線上,大眼瞪小眼盯著這“外來人”看。蘭子君豎著高高的衣領子,用圍巾裹住大半個臉,頭低得很深――他怕蘭鎮的人認出他來,仿佛這不是他的鎮。他忽然後悔起來,即便富貴還鄉,衣錦夜行一定要比大行其道自在許多。他忽然停下來看看天,天蒼白得像發喪的孝服,仿佛有雪光,要下雪了。普魯斯特式的韶光重現,他憶起兒時風雪交加的一個冬天,那雪厚能淹沒他小小的下半身,他便要趴在爺爺的背上,那時的蘭鴻儒還有能辨別出來的黑發,他雙手緊攏著爺爺的脖子,一口嬌嗔要聽曲,蘭鴻儒一亮嗓子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這是他生平聽唱的第一首曲,比之長大後糾纏不清的愛恨情歌,前者是靈魂啟蒙,後者是亂世之音。

蘭鴻儒有晨讀的習慣,一年四季,風雨無阻,晨讀罷過,抄起竹編大帚打算院子。讀書立心,耕作立命,他這輩子就這麼交代過去了。老人今天比往日起的都早,他的臉已經被歲月榨幹,隻剩一張鬆垮垮的老皮子,泛著一圈極不易察覺的冷紫色兒,人說那是德望命,世人麵前都要受尊重;濃眉大耳深眼眶,他是蘭家父子崖澗深眶的源頭,刨禿頭的時候這幾副臉麵裝飾更加顯眼,好像挖坑堆丘般在蛋殼上做文章,現在蓄了寸發短須,白如深秋的菱砂霜。他今天起來後,沒先晨讀,站在正屋階上擰著凍得通紅的鼻頭擤一把鼻涕,抬頭看看天,自語道:“要變天了。”然後披著皮絨大氅顫巍巍的穿過院子開了朱砂的大門,門裏門外糊裏糊塗的走了好幾圈,他自己雖說不明白心裏的波濤,生活的經驗告訴他勿焦勿躁,隻須靜候其變。他拾起院子裏的大帚,把門前認真打掃了一遍,把門關一扇留一扇,回院子裏去了。

在蘭家門外停住,蘭子君仿佛已經忘了他離家時蘭家的樣模樣,朱紅漆皮鑲銅鎖大鐵門,上有柵欄龍鳳吊堂,兩側各駐一隻威武石獅,一隻翹首,一隻閑臥。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隻覺得門矮了,獅小了。當他看見蘭鴻儒把書卷成筒正在院中閑庭信步,時而慷慨激昂,時而仰天大笑,時而掩麵歎息,他才把記憶與現實疊合起來,仿佛對接在一起的鐵軌,時間空間通了。蘭子君邁進大門一步,他又忽然的恍惚而驕傲起來,這個時代竟然還有蘭鴻儒這樣的前朝遺物。蘭鴻儒在眼前,他辨不清城市裏麵的那些是人還是獸,他突然悟明白一個理,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莫大的玩笑,心是神,身是獸,將可望不朽的靈魂與肮髒世俗的身體融為一體,便成了人――沒有比這更加惡作劇的構思了。蘭鴻儒眼角餘光中有個黑點在大門裏晃動,轉過頭去看,那青年黑衣齊膝,胸前一排黑亮亮的大碗扣,圍巾遮著看不清臉,露出一雙臥虎藏龍的眼。來人氣場澆滅了他大清早起來的隱秘不安,老人正疑惑的打量,子君摘下圍巾,老人顫巍巍往外來,子君趕忙迎上前去,勾住老人的胳膊,叫一聲:“爺!”便往屋裏走,蘭老太爺隨他拉著走,一壁走一壁抖著嗓門喊道:“子君回了,萬事家和!子君回了,家和萬事!”分不清是在通知仍未起床的蘭老太太,還是在向左右鄰居招搖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