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拉拉的幾聲炮竹並無熱烈的誠意,舊曆中國年來得也蹣跚不情願。鳳凰城是新城,原始居民少得可憐,仿佛是接收生理信號的謀生蟑螂蟲蟻,年關一到,外來務工人們不約同去,留下一座空蕩蕩的城。“川”字條的幾條街道,每一條都張著嘴巴呼喊著空虛。
蘭子軒大學的最後一個寒假回家,與蘭錦程商討是否考研繼續讀下去的事宜,因為事關重大,少見與蘭錦程同桌對坐。蘭錦程支持蘭子軒繼續念書,他尚且沒有為蘭家這位體麵的大學生謀下一個體麵的差事,畢業等於失業。在他心裏,下海是賤行,即便發達了同樣要抽出油水來活動官政,他一千個一萬個想教蘭子軒從政,扮受供的菩薩,拔過關的雁毛,蘭家也可以做權錢勾結的中介媒人。可觀乎身邊的蘭子軒,似乎他扮不了那個紅臉。他搽了新的酒紅發色,留長了便天生自來卷,外人就要以為他燙過,汲出一縷來像鐵絲一樣堅硬。衣褲是壓抑的早春綠與樹皮灰,邊邊角角不飾邊幅,倒像是新時代的丐幫幫主。每一個修藝術的人即便修不到梵高塞尚那樣的造詣,卻無一例外修到行為藝術家的地步。從蘭子軒的行頭來看,一點不假。沈文欣在一邊叨說他不受重視的意見,她願意蘭子軒下來補貼家裏,從她手上出去的每一分錢都教她心疼,總要追本溯源把怎樣花的錢花了多少錢詳細順一遍,仿佛逮著一條金毛犬順紋梳毛,從頭到尾有始有終,說完了她才舒服。
蘭子君的情緒一天低似一天,午後寐症延宕得更加深遠持久,沈文欣若不叫他便能睡過晚飯與晚覺接上頭,似乎生了瞌睡病。他夢回蘭鎮,見到蘭鴻儒,他離開蘭鎮時老人尚且蓄著麥秸一樣的茬髯,灰黑銀亮,何日老人已是白發齊眉,白發人字式的安靜披開,很有仙風道骨味道。子君站在一個坑上,老人落在坑底,看不見自己的孫子。子君叫一聲:“爺。”他不理,手中無端端多出一把鏟土的鐵鍁。老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一鍁一鍁往坑外鏟土。子君道:“爺,你幹啥?”老人繼續做他的活兒,也不抬頭,道:“提前給自己挖好墓坑,給你爹省麻煩。”又向子君擺擺手,道一聲:“回去啊。”子君越看越急,一躍跳進坑裏,把自己驚醒了。
子君回屋裏,坐在那父子二人旁邊,聽一會兒二人的談話,道:“爸......”蘭錦程應了一聲,子君想開口卻吃吃艾艾的成了結巴,蘭錦程用手勢停住了蘭子軒,把心思轉到蘭子君這邊道:“你有什麼事?”子君道:“今年過年......我想回家......”蘭錦程道:“怎麼突然想回家?”子君並沒有把方才的夢境一一細說,隻道:“想回去了。”蘭錦程一臉愁容,點上一支煙夾在右手指尖,左手從額頭捋到頷尖兒,仿佛剝掉一層臉皮,道:“我這邊不是放不開嗎,要不然咱們一塊兒回去。你要是走了,你媽就過不安生這個年了。等過了年,手頭的事放一放,咱一塊回去。”蘭子君定著眼睛盯著交叉外翻的一雙手,左手中指根上長在肉裏一顆觸目的黑釘痣。子君道:“要不我回一趟,看能不能接他們過來。”不容他繼續說下去,蘭錦程道:“胡鬧。你爺爺奶奶那麼一把年紀了,不是三裏五裏地,千裏迢迢,哪能經得起你的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