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以上帝之名(1 / 2)

姚婷玉往蘭家打過多次電話,蘭子君見是姚家的電話,無一例外的放過去,任它“鈴鈴鈴――”“鈴鈴鈴――”響個不停,他專坐在一邊聽那頂著耳膜的呼喚,仿佛他心中通得到電話那邊的絕望,這樣絕望的懲罰好像打在姚婷玉臉上的耳刮子,能夠讓他心裏好受些。起初還好,後來便頂不住沈文欣的催促了,她親自去接,子君便要提前預防道:“要是上次那姚家的小姐,就說我出門了。”沈文欣聽他這話也猜出七八,然而已經接起來,後悔多事又不能無端端掛掉,看一眼坐在一邊的蘭錦程,蘭錦程並不關心這兒女情長,一言不發,隨他們母子唱戲。沈文欣便搶在婷玉的話前,講說市內哪家商場在搞活動,流行什麼樣的冬裝,哪隻公車又改換了路線。蘭子君套上一隻麵包大耳機,並不打歌,也聽不見沈文欣的女人經,圖的就是一樁安靜,安靜是安靜了,興趣也沒了。後來子君幹脆一天到晚在家俱行做事,輕易不回家,避過姚婷玉的催命鈴與沈文欣的叨誨。姚婷玉聯係不上蘭子君,反複這麼幾次,她幹脆親自找上門來。

失望絕對是祛除煩惱的抽薪良藥。當初熱烈交好時處處要爭辯取勝,於十全十美也要吹毛求疵挑出礙眼處;現在隔著一道決裂鴻溝相視而坐,大仇大恨也成了殘缺的美。她故意把妝扮得濃烈美豔,衣著得嫵媚性感,更成了一塊努力的珠寶架子,子君沒有任何微詞,“廣告標簽”的念頭也冰刀似的,一滑就過去了。倒是開門迎客的沈文欣被著實驚住了,她一口仿佛剛吸過血的豬大油紅唇,不細看倒以為是敲錯門上門服務的娼妓。人有兩種,一種人如戲,搽粉;一種戲如人,暈墨。她是畫師筆下的牡丹女,蘸的濃豔彩墨,感情是真的,命運卻不由她。這回沈文欣沒有再來圍觀,端上來一壺香片茶和兩隻搪瓷蓋碗兒碗杯便躲得遠遠的,心中直怪念:“子君怎麼交上這樣的女人。”

子君玩弄著搪瓷蓋杯的蓋兒,嘴巴連續著那香片茶的熱氣,目光淺得像一溪水。他很會隱藏感情,看在婷玉的眼中,成了他對她甚至連憎恨的歹意也沒有了,她便真的沒了希望。子君笑道:“不知有什麼要緊事情,須勞煩姚大小姐親自光臨?”婷玉心裏明白,若是直奔主題一定會開罪他,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對待世故無棱的人是一種安慰,對待骨氣尊嚴的人是一種侮辱。她把圈子繞到文學史話上,一副並無事如往常的樣子,直呼他的親稱道:“子君,在古漢詩中,我尤其喜歡唐詩,唐詩中我尤喜歡李白,李白浪漫多情,奔放雍貴。文史這方麵我不如你,特意來向你請教。”子君不變應變,冷冷道:“我不愛李白。”她仍舊不放道:“你們學哲學的,一定有各自推崇的對象,那你喜歡哪家詩?”子君心想,不妨順水推舟應付她一二,感情千鈞一發的兩個人了,就當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一麵嘴上打敗她,一麵為自己報仇,子君笑道:“姚小姐,與盛唐李白相比,我更愛南朝陶潛,那是歌於亂世的清高,吟於山林的樂士,比起盛世高歌的李白,更具蒼涼的美感,更具生命洞邃後的灑脫。”他一壁說一壁看著她,仿佛她是華貴的李白,他是清高的陶潛,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姚婷玉再說的一番話,子君後來回憶起來竟有讓他錯失佳妻的悔意,她道:“為人的境界決定愛情的境界,好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花有意,南山無意。南山永在,若之前不做芬芳之事,就不會有偶遇的佳期。”然後看著子君,神情認真道:“我期待的愛情絕不準許被人安排,也不刻意尋找,一旦他來了,便不再去論火般熱烈還是水般清澈,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蘭子君突然有種恍惚,與她說出這番對話的女人可遇的幾率絕對不會比見鬼的幾率大出多少,這是他一直追尋的,這感覺仿佛回到“以上帝之名”“尊敬的”“您”泛濫的歐洲中世紀禮儀文明。

婷玉認真道:“子君,有些事情你需要聽我解釋。”子君並不說話,方才她的一番隱話已經教他不想聽明白話,可是他又太想聽,想知道那中間到底有怎樣的曲折。好像冰火兩重天的南極與赤道兵敵一處,兌成一場淋漓的大雨,直把他淋得通透。婷玉道:“錢德勒,他......”要說破的話,出口便梗住了。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但在現實中卻成了碎片,她無法將這些碎片拚成一幅另外人曉以明義的畫,拚成了外人也未必能夠感同身受,好像此恨無人知的畢加索。子君見她這樣子很是心疼,如果她將她的苦楚向他開誠布公,他一定會向她明說“既有陳世美,也有蔡中郎”原諒的話。尊嚴是愛情的絆腳石。她欺騙在先,這是事實,子君放不下尊嚴的包袱。男人花心叫多情,女人花心叫不檢――花心的女人比花心的男人更可恥。子君無意中也接受了這世俗可笑的價值觀,退回憤懣原點,前嫌不計的話沒有說出卻忍痛調侃她道:“我們早該明白,這年頭,在談戀愛這件事麵前,誰都不是善男信女。”這違心的話一出口,子君把腸子都悔青了,既口難改覆水難收,隻能硬著頭皮去對付。臉是迎過去了,眼卻遊離著,子君覺得現在的婷玉是一隻拉滿的弓,搭著千萬隻毒箭,隻等他看過去,便會朝他萬箭齊發置他於死地。婷玉抬著臉,佯裝無謂,眼光好像從頂上壓劈的竹筒簽子射向四麵八方,而絕不與子君對視,餘光中子君朝她看過來,她死活是不敢回應的,他現在一定滿眼怨恨,等她向他看過去,那怨恨便仿佛噬咬的螞蟻被目光隔空傳遞過來,她將永遠活在自責當中。她想起身離開,卻端起眼前的茶杯預備喝一口,那茶水仍舊沸燙,一口茶沒咽下去,控製著沒有井噴卻全流了出來,好像生活不能自理的癲者流涎,流在端茶杯的手上,燙的她一把將那隻搪瓷蓋杯摜出去老遠。一陣嘩啦刺耳,那搪瓷杯摔成落花碎瓣兒。沈文欣聞聲趕來,客廳裏已經隻剩下蘭子君一人在,定定的撥蓋,吹氣,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