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先生。”子君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叫他,回頭看卻是人牆影壁,並不見說話之人。“蘭先生。”那聲音隔著人又傳過來。子君再看,黃嫣然撥開人群來到他麵前。子君看她,青絲披著一隻單肩,一身青花流雲的白瓷晚禮服,見人粲然一笑,仿佛深秋熟透的咧嘴石榴,之後便莞爾了,攤開一臉似笑非笑。子君對她後來這張可遠可近的招牌很是迷惑,拿捏不了她的歡喜態度,掮上一禮貌回敬一句道:“黃小姐。”子君再看,正看得訝異出神,嫣然提前解了他的難,指一指那隻新“長”出來的左臂道:“這個,假的。”子君一笑,沒了下文。黃嫣然輕喚一聲,吳沛菡來得也突然,仿佛就被她裝在口袋裏似的,隨時可以拿出來用。沛菡道:“方才好像看到蘭伯也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花了眼?”這是他故意試探的話,他怕蘭錦程甚過嶽父黃冠華。蘭家父子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係著血緣的紐帶,蘭錦程再怎樣鐵麵無情也是以保護蘭家人為底線的,便提供了蘭記兄弟與沈文欣見隙插針與他絞纏的機會。對外便大不相同了。像一分為二的把中國解剖,也有“維護最廣大人民利益”的寬慈和“誓死維護主權、領土的完整,不惜動用武力解決台灣問題”的強硬。吳沛菡怕蘭錦程,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仿佛蘭錦程臉上的每個棱角都是為對他鞭撻而生出來的,他又倒插門進了黃家,不管蘭錦程是否有所耳聞,他終究是做了,心裏就更虛了。
子君道:“我和他一起來的。”話音剛落,蘭錦程便過來了。沛菡陪著笑首先迎上去,道:“蘭伯也來了。”蘭錦程淡淡的回一句一句:“沛菡來了。”沛菡的熱情被澆滅大半,原本準備好的進稅務局做事的演講也沒有勇氣說出來,借故找個理由到別處去交際。剩下子君與嫣然在那裏說話,蘭錦程也不便過來插嘴。說話間,樓梯上下來一行人,姚婷玉挽著頭發一身複古的流雲紅旗袍,拖地盛開,攙著一位落落大方的中年人走在最前,那旗袍繡著傳統的鶴舞九天,很是喜慶。那中年人瘦高精幹,灰白的平頭,眼耳口鼻擠在一起,仿佛五官並不明顯才要抱團取暖,很小的一張臉,不怒而威。不用問,自然便是姚道遠了。身後緊跟著一個青年人,身寬體盤,矮胖矮胖的,仿佛頭頂有那麼一隻有力的拳頭砸壓下來,肉身便橫向發展了。若不是因為衣冠非常緊跟在姚家父女身後,真要被眾人拿作仆歐對待了。那青年人同樣攢著眼耳口鼻,因為是一張四方大臉,便顯得材料結餘,多出來那麼一圈富態的肉,好像比著扇麵尺寸畫臉譜,完工了才發現臉譜畫在了磨盤上。子君歪著腦袋問嫣然,嫣然道:“那是姚家的長子姚祥玉。”子君大為吃驚,心中歎道:姚家父母難得是生育政策的積極擁戴者,將女兒生得美麗,竟然將兒子生得這般醜陋,果真沒有重男輕女。
蘭子君知道姚婷玉一定要帶來尋他,然後帶他去見姚道遠,這也是他向在姚家眼中名不經轉的蘭家發柬子的目的。子君趕緊去尋蘭錦程,這是顧及綱常的事情,絕不能掉了當家的父母。待蘭子君尋到了他,卻挪不動身子了,蘭錦程喝酒應酬無人陪,此刻正獨立圈外叼著一支煙品。旁邊是姚家宴會為權貴名流的司機們專設的貧民區,蘭家矮胖子司機武大郎也在其中,除了他還有威武的青麵獸,高大禿頭的花和尚,白淨柔弱的浪裏白條,人再多些,定能湊得齊梁山一百單八將。可惜沒了替天行道的靈魂,全都縮頭縮腦的不敢說話。貧民窟裏的人看眼色吃飯,這裏沒有他們談天說地的空間。子君忽然覺得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受到了管製,與披著奢華高貴幌子的宴會格格不入。哪裏有所謂的奢華高貴,光榮背後不是滄桑便是肮髒,社會行至今日,後者成分更多一些。都是圖的一己私利,奢靡的人情與人情後的金錢交易罷了。子君想姚家宴會是頂好的社會現場,一場宴會,兩極分化便出來了。子君回過神來繼續看蘭錦程,忽然想起來之前隨同他去赴一樁婚宴的情景,熙熙攘攘中他一味尋一個陶姓的人,子君煩不過,問他原因,一問才知道,那是一個同鄉。子君方才恍然大悟,他對於這座城始終是異鄉人,不論呆得時間長短;蘭鎮有他的親戚、朋友、同學、鄉裏,那裏封存著他幾十年的記憶,不至於排斥他,使他感到陌生見外。縱使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霓虹璀璨,鳳凰城隻是他生存快活的樂場。一個人贏得了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