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君像個老氣橫秋的叟,追尋歸屬感的問題。他開始回憶蘭鎮,他記得兒時鄉下的夜,出門抬頭,一幕黑綢綴滿閃爍的鑽,華麗的圍繞著一輪碧玉的盤。他仰著臉在院子裏打轉,整個世界也跟著轉起來,耳邊有呼呼的風,天上的星旋轉著模糊成丘比特的光環。待他停下來,那大世界卻仍舊不消停的圍著他轉,還伴著“嚶――嚶――”的鳴,一切都喧囂起來了,呼嘯著本末倒置。此時,僅他一個中心,唯我獨尊。失意多憂世,他現在看周身,一切也無非是這樣,黑白顛顛倒倒,是非浮浮沉沉。他是一夫當關的唐吉可德,從伊始到現在,始終是眾人皆醉唯我獨醒。
沈文欣說:“蘭子君浴火鳳凰高枝飛,劫後重生天佑命。”她不表功自己,真若有回放影片的時光機,便可以找到感謝她的證據。親情不是解愛情蠱毒的藥,卻好比剛過門的嬌媳婦,在當堂掌事的婆麵前,隻能忍氣吞聲退到一邊。大年三十,蘭鎮鄉下還有兩位老人,須要回家。偏巧蘭子君又長了病,病重住院。蘭錦程要為他安排專門的護士,現在的醫院也做官樣形式,從上到下簽了幾個關卡才辦好。年關所有的服務,都成了珍貴的稀缺資源。派給她額外的看護工作,那護士背地裏怨言道:“富人生病不見得缺斤掉肉,生病成了享福,出去的時候,個個肥頭大耳。他們哪裏是來受罪的,可比窮人的年夜飯吃的還要好。”蘭錦程安頓好他以後,慌慌張張開車帶著沈文欣與蘭子軒回蘭鎮去。夜裏,他一個人躺在床上上吐下瀉,頭痛欲裂,死去活來的翻來覆去。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感到絕望,似乎生也岌岌不可接近,他以為他真的要死了。造物主有雙翻雲覆雨的手,好像抓到老鼠的貓,送他死的禮物之前,總要將老鼠折磨一番。造物主又是真的眷顧他,折磨了他一陣也就恕了他。待子君緩過神來,孜然他一個。孤獨似洪水猛獸般吞淹了他,欲語無人聽的孤寂。他又想起白慧梅來,自以為是的想著他們又戀愛了。他又後悔,第一時間沒有想到蘭錦程與沈文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是不稱職的父母的驕傲。他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會兒,沈文欣卻回來了,不走了。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丟不下。等他醒來,枕頭已經濕了一大片,臉上也全是幹過淚的痕。
身上的病好了,出院回家,精神上始終萎靡不振。有段日子,蘭子君徹夜的失眠。沈文欣看他日漸憔悴,茶飯不思病愁容,快成了蘭家的男黛玉。兒是娘的心頭肉,她看了很是心疼,閱曆過來的人,肯定他大抵是羅曼蒂克登陸失敗的後遺症。蘭家各自為政的家庭傳統,她也不好意思向他講明,這樣的事情好像封建女子大腳一般難為情。有一天深夜,沈文欣進來為他掖被角。她知他假寐,輕聲對他道:“兒啊,老大走了,你一個人是不是太孤寂?要是睡不著,我過來陪你。”蘭子君從太陽城回來,人整個癱了下去,子軒回來見他不對勁便過來陪他。子軒開學,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他聽不了沈文欣矯情的話,即便假寐也要表示反對,他擰著眉頭轉一個身。沈文欣歎口氣,帶上門出去。他回頭一想,還真讓她一語中的。她卻又搬著一床被子回來,在子君旁邊躺下了。她是個矮小的胖女人,短手短腳,頭發燙成蓬蓬的麻花卷,肉嘟嘟的圓臉,按照這種菩薩麵相的規矩,當生一雙溫慈的眼,一對粗實的眉毛,一隻矮塌的鼻子。她除了眼睛,五官都循規蹈矩按胖人守則長的。她眼中央的瞳裏,幽出一股教人清醒的清冷的光。像隻護雛的母鷹,威嚴慈愛。那時,剛搬出蘭鎮,城市貧富劃片居住的定型,絕對要比城市化進程領先許多。蘭家人住在城郊,蘭子君記得三九寒天朝陽下的那座橋,似乎少年艱難的記憶全由它承載。那時候,他上初中,每天早晨天不明便要上學校,有時候已經吃飽了文欣煮的麵,有時候揣著個米糕。天很冷,風很大,他把自己裹成個棉包,露一雙黑仁兒眼看來往的車過馬路,還要伸出嘴來吃。文欣在背後目送蘭家兄弟,每天如此。以至後來,無論他漂泊何處,總感覺身後有那麼一雙眼睛,溫婉慈愛。教他飛不出,也逃不掉。冬天清冷的魚肚白,太陽升起來,風仍舊冷颯颯的,圍巾風擺,他在橋頭上揚一揚頭,便是一幅“少年冬日”的寫意畫。畫出來,很有凜冽的青春味兒。蘭子君悵然心生,背後的那雙眼教他汗顏。蘭子君選了個好時令,不愧一年之計在於春,零三年一開春重又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