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吳沛菡邀他上街吃新開的牛排西餐店,他看著外麵花花的大世界,大有天上一日人間千年的桑田滄海的感慨。他看摩登女郎的大膽穿著,好像重逢了一葉遮羞的上古時代,興致來了,不禁向沛菡打諢,玩笑道:“春江水暖鴨先知,這話要改――女人先知春意暖。”“我就說,蘭子君跨不了。”沛菡拍手稱秒,端起高腳杯來笑著,仰脖一飲而盡,算是對他回歸的慶賀。
循一個方圓,西方人鷹鼻深眶,印度人青黃不接,日本人小巧玲瓏,蘭錦程便認真遵守中國人剛正不阿的麵相。他把好的修飾奢侈據為己有,仍舊要說一套自謙的辭:“我始終不同意一點蓋全的認識,好像東北人必須野蠻,山東人必須豪爽,上海人必須小氣。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無湘不成軍,十人九騙駐馬店。這是成文的老話,可惜文律都是按照人定的,依樣畫葫蘆也有庶出的。瞧見沒有,我這雙眼難道是美國人遺傳下的?”美國的蘋果永遠不會比中國的蘿卜儲存長久,中國確乎有悠久的文化,即便腐爛也能發酵出強顏歡笑、諂媚搖尾的渣滓文化。他便順理成章的推銷出蘭家人的崖澗深眶,真正算得上從臉麵上光耀門楣。蘭家蘭記家俱鋪是鳳凰城的馬六甲海峽,於此涉過足的鳳凰城裏全國各地的生意人並不少見,這番話成了他收攏人心的菩薩經,眾生平等的人類觀誰都熱心聽。一張紅臉換到白臉,轉過來對蘭子君授經布道:“大人物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為博得‘人心皈依’飽受磨難後的精工細琢,狡猾與聰明雙管齊下的圓滿,方被稱得上曆久彌新的信條。”他漸漸長了年紀,漸覺力不從心,發色須要?h黑遮老,仍舊白發不經歲月催,鬢處不經意褪色出幾點蚊蚋一樣的白,他刻意的流著,算作對蘭家兄弟切真真的無聲教育,更多了一份活躍中的威嚴。蘭子君有時候是不願意與他同伍的,父親甚過兒子有魅力,難免教人覺得尷尬。事實確實如此,二十歲年齡的向下說不上男孩,向上夠不及男人,便要在外表上下功夫,以求取女人的興趣,紅橙黃綠的油彩畫遠不如黑白映刻的水墨有韻味。蘭錦程對蘭子君被退學的事評論作“始亂終棄”。他雖然不支持子君“棄明投暗”去修哲學,可他被學校退了學,仍舊覺得臉麵無光,左右鄰裏的盤問教他無地自容,他隻一句模糊的話應付過去,道:“他棄暗投明來了。”好像內心矛盾的伏爾泰――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蘭錦程口口聲聲讓子君進市場,教他定義詳說什麼是市場,他也講不出。他隻知道,整個社會都在變形,金錢便是市場,能賺錢便是有市場。沈文欣避過他的威嚴,在他高興的時候才敢數落他道:“虧得你還擔過蘭鎮的國文老師,半個文人,蘭家世代師表,在你這一輩斷了。”蘭家確是蘭鎮的書香世家,料不到時代鬥轉,笑貧不笑娼的國人傳統被蘭錦程口中的市場無限放大。蘭錦程與沈文欣曾經同在蘭鎮教過國文課,從前很守仁義孝悌的傳統。文化人下海經商並不少見,還能博他人一句奉承“儒商”,沈文欣算得上,蘭錦程脾氣暴躁,稍許牽強。他又是好為人師,在外邊一起應酬的人訝然他的出身,很是恭敬他,讚他文財武略,他便要綴著“你知道不”的口頭禪給人上課。人家當麵諾是,轉過身去便嗤他自負、暴發戶雲雲。商人中錢才是硬道理,文才操德不過是談資。好在老太爺蘭鴻儒心裏亮堂,蘭錦程是順風飛行的蒲公英,不比他鈍化作水淹土埋的石頭,蘭家人短長開支都須蘭錦程求全,怪不得他。人人都有好為人師的美德,總願意把威嚴建立在對別人的否定之上,便獲得了支配權。起初蘭鴻儒對他的否定,比之他現在對蘭家兄弟的否定,與他們高低順差的輩分全然反了過來。蘭鴻儒是且吟且行的閑人,蘭錦程是步履迅疾的忙人,蘭家兄弟好比飛奔向前的瘋人。好像平地的人仰望高屋頂的人,永遠也理解不了他們在看什麼,在想什麼。摘掉隔輩親的真理,可怕的代溝,他們蘭家父子永遠是無話可說的,好比雞和鴨,一個嘰嘰咕咕,一個嘎嘎嘎嘎,始終沒有共同話題。
蘭錦程望子成龍,蘭家兄弟年幼時接受他的訓誡,不經意便罵出“不爭氣的龜孫”“沒理想的龜兒”這樣犯上自省的話,話粗理不糙,不外乎想教其上道。壓迫與反抗並存,蘭家兄弟暗自負隅頑抗,逐漸養成了不與父母坦言的性子,蘭子軒直喚他的名諱的話道:“任他蘭錦程去打罵罷。”三個男人,三顆炸彈,好在有沈文欣從中斡旋,不至於父子反目。後來蘭家兄弟長大,蘭錦程萬事看淡,不打不罵了,情況才有好轉,沈文欣擔子輕了不少。蘭子君回蘭鎮向蘭鴻儒學哲學那段日子,他也並沒有向父母提及此事,還是蘭鴻儒告與沈文欣的,他拉不下臉來向長輩談理想談抱負,有諄諄教誨的大不韙;也怕蘭錦程這“半個文人”早進化成“一個商人”。好像學院派蔑視自學派,現實派的眼中,容不下青年人的理想,帶上他的口頭禪“你知道不”向他灌輸眼下當前,父對子強製性打壓。外人還好,同一屋簷下的人想逃也逃脫不了血緣的牽扯,好比外傷總比內傷要好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