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段(1 / 3)

家樓下,以個體剃頭為業,就是拿著個鐵鈸子,一櫓就發出金屬碰撞的響聲,顫音要好久才能消失。他和我奶奶關係不錯。“文革”來了,他是曆史反革命,兒子與他劃清界限,他不能再給別人剃頭了,被迫從家中搬出來,住在我們院鍋爐房中一間幾平米的小屋裏,又陰又潮,除了床屋裏就沒地兒了,他以撿破爛為生。我們院還有一個叫“東方”的日本女人,她與老尹海一起挨整,每天我們早請示晚彙報表忠心跳忠字舞時,尹海與東方就在前麵低頭請罪。老尹海剃了大禿頭,刮得鋥亮。有一天我和幾個夥伴邊走邊找樂子,忽然看見在垃圾堆中翻來翻去的老尹海的禿頭,在陽光下愈發閃亮。

我一下兩眼放光,有了玩意了。我們走過去,高聲喊:“老尹海,把頭抬起來。

把鑄兒頭伸過來,讓我彈幾個腦瓜嘣!”老尹海望著我,一臉無奈的乞求相,他說:“三兒(我在家排行老三),我和你奶歲數差不多,又是老鄰居,以前總給你們哥兒幾個剃頭,就饒過我這一回。”我說:“不行!一定要彈!”

他又乞求了幾句,看通不過,就退一步商量道:“那你實在要彈,三兒,我轉過去,你彈我的後腦勺,行不?”我說:“你這個老家夥夠滑頭的,怪不得定你是曆史反革命。不行,我今天非彈你的锛兒頭。”其他幾個小孩也跟著哄,把老尹海的裝破爛的筐打翻了,七嘴八舌地說,“不讓彈,你以後就別想再撿破爛了。”老尹海無奈,隻好硬撐著伸過頭。陽光很酷,他的額頭布滿滲出的細小汗珠,我全不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大的人格侮辱,他的歲數可以做我的爺爺,他人和善又幽默,以前常在剃頭時給我講笑話,可那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隻覺得好玩,我狠狠地彈了他閃亮的布滿汗珠的額頭,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彈了。老尹海最後低下頭,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收檢散了一地的破爛。現在想想,他一定流淚了,不光是眼淚,而且是往心裏流的恥辱,人的心如果會出血,一定是在我的手指甲彈在他鑄兒頭上的時刻。後來,老尹海一見到我們,大老遠就振臂高呼:“向紅小兵學習!向紅小兵致敬!”逗得我們大笑。類似的殘忍以及對殘忍的自得其樂,我在小時候沒少幹。

這種行為與專門打砸搶、揪鬥別人的紅衛兵沒有什麼實質的區別。我們這些人,有一種娘胎中帶出來的不拿人當人的殘暴凶狠。在視人如草芥的時代,我們誰也脫不掉責任,洗不清自己!

王朔:你講的這種自我摘除或自我美化,似乎裏麵也有一種真相。後來我就發現,他等於說個人在一種苦難中防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使自己在逆境中成長,確實這種邏輯能張揚出某種東西來,也真能蒙住他自己和跟他有共同命運共同感歎的人。寫這種個人感悟的時候,他當然不會有你說的那種追問自己的東西,當然不會認為自己該負什麼責任。他在這種心態中追問別人。追問曆史就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也可以說在這方麵他們學有專長,有一種隻有我才可以這麼追求的優越感。

我倒覺得可以通過個人的精神境界的升華來追問曆史,這一點還是可以肯定的。

還有一點就是,苦難對個人不見得就是壞事,青春在哪兒都是閃光的,他們都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寫的。文學作品有這種傳遞功能,我作為一個讀者來說,潛移默化地,我就覺得我能接受這個,怎麼說呢,這個苦難辯證法。苦難不見得是壞事,每個人都可以經過苦難得到升華,甚至變得更純粹。我現在是肯定這一點的,也就是你說的:最基本的是非感沒被挫傷,人肯定可以在苦難中錘煉自己,但不能在一部作品中從頭至尾都是這個乃至全部作品都是這個,那就會給我一種印象:受苦是應該的,是好事兒,這種事還是少了,上山下鄉也好,文化大革命也好,對中國人來說都是活該了,或者說是用苦難成全你們了,是讓你們到西天路上取經必要的考驗,是“廣闊天地煉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