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一個基本立場了,不論說憂患意識也好,危機意識也好,讓人聽起來都覺得挺可笑的,好像大家都要主動找苦難,找罪受,其實大家都不在乎,都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都不那麼斤斤計較所受的苦,最壞能壞到哪裏去?最壞也不過是自我錘煉一把就是了。那我就覺得再損點說,這路文學其實是為完全反人性的東西鬆綁了,是給它從屈辱柱子上摘下來了,起碼是這麼一個動作,或者是一種原諒、一種互相安慰。
老俠:揩幹淨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屍體,他們又以戰鬥的姿態掙錢去了。
王朔:我以前說的幫凶也包括這種把反人性的東西從恥辱柱上摘下來。我覺得他要是認為至多是自我錘煉了一把,這個基礎上的道德立場是站得住的話,他就會理直氣壯,通過那個時候錘煉出的純粹情感來質問今天的人,什麼物欲橫流拜金主義呀,什麼喪失理想喪失原則呀,這裏肯定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自我優越感,即我們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堅持了自己的原則,我們有資格質問今天的享樂主義。但是這種堅持是沒法證明的,隻不過是自我標榜。我就覺得要是那時候真正那麼多人堅持了,何至於淪落到今天的物欲橫流、享樂主義。既然沒有,既然是自我標榜,再回過頭來譴責今天。這樣的作家、這樣的知識分子,是沒有一個基本立場的。行為就顯得可疑了。
我不是說今天是不能質問的或沒有什麼可譴責的,我就覺得批判的質問起碼要有一個基本的人性立場,不能從反人性的立場去質問去批判去譴責。站在反人性的立場上質問今天的拜金主義,就等於是反人性者的幫凶。
老俠:他實際上是愛惜自己的羽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羽毛已被拔光了,他還要做一些塑料的或用更高級的人工合成材料製造的人工羽毛。作為一個苦難的親曆者,他隻控訴不反省,隻美化自己不自我批判。他要為自己摘清自己的時候,他肯定要像屈原那樣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進而擺出眾人皆潰逃我獨堅持的姿態,於是就把兩種姿態合在一起,合鑄成一種狂妄:一是用受難者的親曆美化自己,二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救主,他在苦難中的那種堅持的姿態使他有資格教導人民。統領眾生,可以成為道德的立法者和審判者。他所塑造出的苦難人格就成了一個道德標準與人格偶像。
王朔:我還發現他們另一個克敵製勝的法寶,使這樣的作家。這樣的作品。這樣的自我標榜合理化和道義化。就是他們的作品在美化自己的同時夾帶著歌頌人民。
苦難使得他們有機會接觸人民,而我們的新!日傳統表麵上都說人民是偉大的,是主人、是動力、是土地,他們就是種子,在苦難的人民中開花結果,就從這裏獲得合理性和道義力量。他從苦難中看到了美好。善良、不屈,看到了民族的脊梁,看到了中華民族的本來麵目。於是,這件事。這種經曆苦難就變成了一個傳奇故事,變成了一個發現真理的過程。
老俠:最早的右派文學代表作就叫《天雲山傳奇》,右派的浪漫故事,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故事就變成了深山中的傳奇。
這個影片轟動之時,我爸的一個同事,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他看完這片子跟我爸說:要是右派都這麼浪漫,我甘願當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