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像李澤厚等人的中國文化將拯救人類的那種大話,不過是用舶來的詞彙與說法重新包裝了一下。
王朔:現在我看到的一些文字在逐漸擺脫這類大話,但痕跡還是能看出來的。
後來的劉震雲、池莉等新人出現後,大家都說他們的文字“白”,雞毛蒜皮的事不可能太大話。當然我認為劉震雲的文字並不白,還是有一些韻味的。我想可以將後來的文字分為兩種:一種是感情外露的,很激情的,比如流行的報告文學。一種是平靜的很內向的,比如我覺得現在呢,王安憶的小說文字就不激情也不張揚,她的文字有分析的味道,也挺好看,並不是簡單地說事兒。五十年代那批作家,王蒙、張潔等還有一種戰鬥性和鋒芒所在。但其它如叢維熙、劉心武等,我有種感覺,作者有勁使不上。他們的姿態很前傾,可是文字又幫不上忙。但誰知道呢?硬撐著寫下去,沒準兒就撞上了,老樹抽新枝什麼的。
老俠:還得講講口語。你的北京口語不是地道的老北京,你們軍隊大院的孩子是屬於新北京。你們的腔調是京味的,“兒”化語音,但語言中的詞彙都是政治化的,這些年又加上了文化熱的,大量的時髦詞彙進入了。包括外國的時髦作家、詩人、理論家什麼的。你的口語是把政治的莊嚴和這些文化時尚一勺燴了,挨著個兒地褻瀆,從“文革”的理想崇高到尼采、薩特、弗洛伊德……你在各種對話中製造那種笑話情境,無論多嚴肅的東西,一進去肯定讓人發笑。那些小痞子四六不認,把知識界當時所尊奉的。從中汲取資源的嚴肅的東西以玩笑的方式表達出來,你的這種文字盡管姿態很低,貼近具體生活和邊緣人物,但有種愛誰誰的目中無人。那些不斷變換麵孔,追逐時尚的文化人們,拋棄了革命那一套。又擁抱舶來的各種主義各種腕兒,而你從“文革”開涮,一路涮到知識界的最新偶像。
王朔:我不是成心要拿誰開涮,就是怎麼感覺怎麼寫。口語的腔調是我在文字上走頭無路時的最後退路,再不用口語,我就沒了語言,我就寫不了小說,我童年的夢不就白做了。為了寫小說的夢想,我隻能蒙著硬拿口語說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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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篇 年輕一代的“身體政治學”
老俠:從“文革”結束到現在,中國的文人還背靠著一種虛幻的光環,開始時,這種虛幻的光環照耀的是先鋒的導演。
小說家、歌手、理論家的叛逆和反抗,從《今天》文學到《黃土地》到崔健的歌。你的小說,都沾了這種反叛之光。是“文革”意識形態的大背景突出了或誇大了這些人的反叛的尖銳性和深刻性,但是隨著這種政治光環的黯淡及至消失,先鋒失去了反襯,叛逆失去了背景,大家一看,我們原來隻是在說別人說過的話,我們無非就是蘇聯的“解凍文學”,無非說著“五四”前輩們早已說過的話。於是大家都再也找不到立足點了,有人就去尋根,有人就投入大眾文化,有人就追逐西方的最新時尚。先鋒導演們開始歸正,理論精英們也開始歸正,小說家們基本無事可幹了,就寫些舊的感歎,比如蘇童的火與餘秋雨的火是同樣的。蘇童是張愛玲極為拙劣的翻版,餘秋雨是尋根文學,是李澤厚的中國文化拯救人類說的通俗化,還有甚囂塵上的本土化思潮,拿東方主義和西方的殖民主義批判說事兒。
“文革”剛結束是中國文人的發倩期,因發倩太突然而不覺變態。如果有一天真的自由了,可以不受限製地寫作了,我們還能寫些什麼?那時才是真正的失語,連虛假的大話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