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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與白話的差別這麼大。如果要語的一以貫之。中國的白話文革命是因為整體反傳統的需要,也因為古漢語的普及率太低,與民間的口語差別太大,老百姓不說文言文。

王朔:要說起來漢語也有幾千年了,但到我們,不過才一百多年,從白話文開始,我們的語言,完全是白話文的傳統。

老俠:當代中國的文學語言,最深廣也最能具有原創性的語言資源在口語中,但是當代口語中有一種特麻煩的東西,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泛政治化,慢慢地,不管是哪兒的口語,都被政治語言強行同化,我想也應該搞白話文革命了。

西方的語言革命是文藝複興對拉丁文的反叛,但丁就開始拋棄象征羅馬天主教權的拉丁文,用意大利的民族語言寫作,並寫了論民族語言的論文《論俗語》。宗教改革時馬丁。路德用日耳曼的民族語言翻譯《聖經》,他對德語的最大貢獻就在這裏。那種語言革命實際上是民族主義思潮的一部分。是歐洲各國對統一的拉丁語的反叛,也是對羅馬統一教權的反叛。沒有中國的古漢語言自身固有的那種地方性的民間的感覺了。這種泛政治化的語言有三個特點:一個是極力地張揚,這種張揚以空洞的口號式的抒情為外殼,其實,這種鋪排(所謂排比句式)很有點漢大賦的遺韻,凡是歌功頌德的語言,皆有這種張揚。最後變成了一種偽語言,一種朗誦腔。

即不傳達說話者個人的任何東西,隻傳達一種權力操縱下的大概念,連愛這種最私人的詞彙,都是指向大東西的。“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我愛北京天安門”

等等。泛政治化的語言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它的暴力性,語言中充滿了仇恨與火藥味。

類似的充滿暴力、血腥的詞彙經過“文革”已經成為我們語言的一部分,我們思維的一部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要想把這些咬牙切齒的語言從我們日常的口語中驅逐出去,非得等下一代人徹底被港台的大眾文化同化。

當代口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種標準的、權威的、播音式的腔調,從延安的新華社就開始,後來就成為一種生活中語言表述的常態,這種腔調是百分之百的權力語言,夏青和葛蘭的腔調成為所有廣播、電視新聞、專題片的標準腔調,一種有控製的朗誦腔,也成為人們在單位在會議上發言的標準藍本。

現在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仍然有這種腔調,它所傳達的就是居高臨下,俯視眾生。

那時還有一種以趙樹理為代表的民間土語,主要是所謂的“山藥蛋子”語言。

但是“文革”後的陝北作家似乎已經不再用了。還有孫犁的那種所謂的清純的語言,實際上是美文傳統,隻紅了一陣,就被泛政治化的語言吞沒了。

新時期的一大批右派作家、知青作家的作品就是這種泛政治化語言的延續,隻不過多了劉白羽式的抒情和美文。《重放的鮮花》之後,一批右派作家如日中天,加上他們受過苦,就覺得我們有資格向大眾向社會宣布真理。後來呢,大家發現這種語言不行了,語言便開始了分化。像你的那種口語,尋根派的那種美文,張承誌的那種抒情加美文。從八十年代獲獎的作品看,要麼是右派作家的真理訓詞,要麼是美文。鍾阿城的“三王”走的就是美文的路數。但是,我覺得中國的美文從古代開始就在根子上有問題。這種美文把語言變成一種虛飄的東西,可以把人世的苦難、內心的掙紮全部抹平,等於是用一朵玫瑰裝飾傷口,當然這玫瑰可能很漂亮,但不是長在土裏的玫瑰,而是人工培植的專門用來裝飾傷口、醜陋的玫瑰。這種虛飾的作用與泛政治化語言的大抒情是同一種東西。周作人的小品文可以把他當了漢奸,受到全民族的唾罵之時內心掙紮抹得天衣無縫,好像他一直在遊山玩水,溜鳥賞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