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恢複清明的仙子愣了許久,好似要將這三字一字一字咀嚼透徹,方揚起臉來,唇角勾起一絲弧度:“父君,你誆我。”容顏依舊不出彩,隻那一雙眼睛睜得極大,悲哀中帶著一絲乞求的以為,其實心底卻如明鏡,連自己都騙不過自己,隻能徒勞掙紮著求別人給她一個謊言,赴義一般的絕望和悲壯。
血肉都是冰做的崇恩聖帝冷冷地輕哼一聲,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目光落在玲瓏懷中的小獸身上,幾不可查地笑了笑:“你還是信了罷。不然你以為,遲桑是如何又化作了肉胎?”
今朝仍有些發愣,呆呆地看向遲桑,小小的神獸卻別過頭去,一雙濕漉漉的大眼裏盡是悲哀,躲閃著垂下眼簾不敢看仙子。
“今朝,遲桑受了天雷之刑,形體早已散去,隻有魂魄附在了梧桐樹上,你……都忘了嗎?”麻雀精側著頭,一雙眼躲躲閃閃,小心翼翼又謹慎地試探。
“我……”正要開口的瞬間,記憶卻如同上古洪荒時的洪流,沿途席卷風景無數,滾滾叫囂而來,血的氣味與顏色,指甲紮入血肉時的觸♪感,大雨滂沱中眾仙驚恐的眼神,清晰而無一絲模糊,曆曆在目仿佛不過是前一刻發生的事,夾雜著錐心的巨痛與悔恨兜頭撲來。痛到極致,最終的最終,隻餘最後定格的那副畫麵:滿身是血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前,尖尖利爪還紮在他心口,他卻仿佛毫無知覺,依舊微微笑著,俯身輕輕地印下一個吻,不自覺地輕撫上唇角,仿佛唇上還帶著那溼潤柔軟的苦澀血味,並著一絲雨水的冰涼,刻骨銘心。
恢複了清明神智的今朝像是纏綿病榻數十年的病人,一朝痊愈後放眼重新打量周遭人事,卻已是物是人非。也不是沒有人來看她的,玲瓏日日抱著遲桑,費盡心思地搜羅趣聞軼事,隻為博仙子一笑,連堂堂的上古神獸亦放下了架子,傻乎乎地用爪子撓著鼻子,一不小心便在床上翻滾成了一團,憨態可掬。可這也隻不過讓仙子的唇角勾起了勉強的一絲弧度,蒼白無力的笑容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愴。
無人探望的時候,今朝便靠在床榻上發呆,總有碎嘴的下人湊在一起,竊竊地說著主子的是非,說是古往今來,入了魔而能自己清醒的仙,掰著指頭數大概就隻有今朝一個了,另一個立刻又反駁,說要不是咱們家主子拚死護她,耗盡自己精血布下屠蘇界,一人力擋天兵天將,她哪能活到今天,她能清醒,咱家主子不說有十分功勞,八分還總是有的。正說得興起,無意間回頭一看,這樁是非的主角就站在門口,安靜地聽著,下人心裏一驚,唬得就要跪下`身去,那倚在門邊的現在卻隻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們離去。得了赦令仍心有餘悸的奴才膽戰心驚地走出很遠,回頭一看,那瘦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倚在門邊的一寸餘光下,淡得快要化去。
本就寡言的仙子愈來愈沉默,有時整日都不說一句話。玲瓏幾個私下裏著急談論時被崇恩聖帝路過聽到,不理世事的帝君充耳不聞,權當沒聽見,隔天卻出現在了今朝房門口,淡淡地說一句:“今朝,陪我喝杯酒罷。”
酒是好酒,倒在琥珀杯裏清透澄澈,悠悠地滲著醇厚酒香,桌邊的兩人卻隻是舉杯無言。說是讓今朝陪他喝酒,那帝君卻隻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一副怡然無比的姿態。
良久,終是按耐不住的仙子忍不住開了口:“父君,您還不回天庭嗎?”自那日清醒後看到他,到如今亦有幾日了,卻絲毫不見他有回去的動靜,便是連萬事不理的仙子亦起了疑。
帝君不緊不慢地又飲下一口酒,眼光隻在今朝麵上掠了一掠,便落到了遠處的枯樹上:“明日便走。此次下界,不過是為了看看你現今神智恢複了幾許,若是大好了,天帝那邊也好交代。”寡言的帝君說上這些已是極限,可仔細想一想,短短幾句話卻不知蘊含了多少意味:又一次大敗而歸顏麵盡失的天帝能忍下這口窩囊氣,對恢複了神智的今朝睜一眼閉一眼,這中間,隻怕是因著崇恩費了不少口舌斡旋,平日冷淡至極的人不擅表達感情,卻終究是將這個義女放在了心上。
今朝聞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隻能漸漸地沉寂下來,崇恩也似乎並沒有打算得到回應,自顧自地又飲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想知道顏淵是怎麼死的?”
今朝一愣,立即又像是要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般,勉強扯了扯臉皮,卻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虛幻無比,迷迷瞪瞪得像是在夢裏。
崇恩的表情卻比今朝真實多了,連言語亦是犀利無比,一字一句皆擲地有聲,仿佛非要將那誰的心掏出一個窟窿來才肯罷休:“那日他為保你,留三分妖力布誅仙陣,留三分妖力布屠蘇陣,剩餘三分已所剩無幾,雖有修羅王傾兵相助,終是元氣大傷。你那最後一爪,更是傷他心脈。”說到這裏,好似要故意再傷她一傷般,惡意地停頓半晌,方又緩緩地接下去:“你那日之後昏迷不醒,自是萬事不理不知,他卻拚著最後那一口氣,將自己妖王的元丹渡給了附在梧桐樹上的遲桑魂魄,後來遲桑活了,他死了。”驚心動魄的壯闊波瀾,到最後也隻有這平淡蒼白的一句白描,連一絲修飾點綴都無,仿佛不過是太陽東升西落那般簡單。
可聽在有心人的耳裏,卻好似一個炸雷,將早已千瘡百孔的血肉心炸得更是支離破碎,再彌合不了。悔痛交加的仙子沉湎在錐心的巨痛中醒不過來,失神地喃喃:“他是為了我,他知我因為遲桑的死怨他,也知道我想念遲桑,他……都是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