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一聲,被顏淵苦笑著攔了下來,說是到了如今就不要再講那虛禮了,還是早早回去商量如何打聽遲桑魂魄的下落為好。這話果然就打消了今朝回天庭的念頭,一門心思就撲在了遲桑身上,急急往回趕。
天庭是冬季,人間卻還是暮夏。回程的時候急急下了一場雨,穿林打葉的在竹林間淅淅瀝瀝,今朝本是走的急,這一場雨卻忽然阻了她的步子,無端端地放慢了腳步,低低地喚了一聲身旁的人:“顏淵。”
“嗯?”他十指在半空中一抓,指尖就夾了一片竹葉,轉瞬間變作了一把青色的竹骨傘,籠在兩人頭上,擋住了細密斜飛的雨絲。
其實是想歎玲瓏的執念的。妖不比人,人嘴裏說的山盟海誓,再真摯也不過短短幾十年,人死入輪回,紅顏成枯骨,曾經許諾種種便煙消雲散,誰還記得這一段誓言。可妖的壽命卻長得很,打一個盹人間便已是滄海桑田,漫長到足夠將誓言一字一字地銘記在心裏直到融進血肉,於是這等待和執念就多了些絕望的意味。玲瓏先前不過是人間屋簷下的一隻小家雀,能修成人形已屬不易,若潛心向道,修煉個幾千年位列仙班也未可知,卻偏生把一生都許給了一個死去的人,真真是生生世世。
可轉念一想,她又何曾不是,比起玲瓏來,這執念隻怕更深,又有何立場來歎人家的事情呢。於是便抿了唇,搖了搖頭道:“沒什麼。”
“我倒寧願她不要等。”顏淵卻仿佛明白她未出口的意思,忽然說道,“仙尚且如此,一個妖,千萬年的等待和追逐下去,隻怕怨氣更甚,更易入魔。若我是遲桑,我寧願她將自己忘了個幹幹淨淨轉身就與別人歡好,也不願看著她被怨氣和恨意迷了心智轉而成魔。”
今朝隻覺得顏淵這番話玄而又玄,睜大了眼睛茫然地問:“你說什麼?什麼仙尚且如此?哪個仙入魔了?”
“隨口說的罷了。”他偏頭定定看了今朝半晌,方苦笑道,“反正入不入魔,於我皆無異。既是心愛的人,無論變成怎生模樣,終究還是心裏的人。”
“哦。”她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忽然吹過一陣風,吹偏了傘,那雨滴就打在了肩膀上,涼沁沁地潤濕了肌膚。
後來幾日,便開始沒日沒夜地尋找遲桑的魂魄。縱然生前是上古神獸,魂魄於四海八荒而言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再渺小不過的了。今朝放出了所有靈識,也未尋到一絲一毫,仿佛重又回到了當年尋找泊玉時的光景,日複一日的失望和等待,逼得人不得不放棄,可偏生要把這渺茫的希望緊攥在手裏不肯放亦不甘願放,到了最後,變成了天地間最大的一個笑話。
今朝隻覺得心內焦躁,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呼之欲出,仿佛就等著她失控的那一天好占了她的神智,她再笨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便隻能苦苦捱住。實在忍不住時便去顏淵身旁,借著妖王的氣勢壓製住心內的躁動。
這一日又去找顏淵。門口的錢來見了她,將一指豎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躡手躡腳地上前幾步,猶豫了很久,才低聲道:“王睡著了。仙子進去時將動靜弄小點,別驚醒王。”頓了一頓,又說,“王這幾日看著挺累的,小的看他是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這回是好不容易才睡著的。”言語中頗有責怪的意味,像是怨今朝不該讓他家主人如此受累,倒是個護住的人。
“我明白。”今朝點了點頭,施了個術法,將周遭圈出了一個結界,悄無聲息地進院子看他。
彼時正是黃昏,妖王就在牆根下的一個椅子上坐著打瞌睡,大約本來是不準備入睡的,亦沒有睡眠的姿勢,隻一隻手搭在扶手上,支了額頭淺寐。眉也皺著,刻出一道淺淺的折痕,十分困倦的樣子。
今朝輕輕地走上前在顏淵身前蹲了,妖王警醒,有人靠近時早已醒了過來,探出是今朝的氣息後,也不睜開眼睛,隻眼睫顫了顫,笑嘻嘻地等著今朝對他做什麼,倒像是十分期盼的樣子。
“別在這睡,入夜以後涼。”小傻子哪裏會懂妖王彎繞繞的心思,傻乎乎地要給他去拿棉被。
“回來。”他仍是閉著眼,手一伸,把今朝攬到膝上,優雅地打了一個嗬欠,懶洋洋地說,“我是妖,妖怎麼會受涼。”
“可你最近施法施的頻繁了些,元氣難免受損,風寒也容易入體。”
“原來你知道了啊。”顏淵這才睜開眼,可依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礙事的,我是誰,我可是妖王。”這語氣頗得意洋洋,倒有點像遲桑了。
其實又怎會不累,前些日子剛給扶疏輸了妖氣,尚未恢複到十成十,如今卻又沒日沒夜地驅策著斑鳩四海八荒地尋找遲桑,斑鳩並非實體,不過是他用法術變幻出來的式神,變幻出一隻並無大礙,可若是幾百隻,便是再強大的人也撐不住這樣的消耗。於是困倦地在這椅上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夢中卻是今朝入魔後的妖異樣子,赤目黑發,鮮血淋漓的十指間抓了一顆不知道是誰的心,一臉漠然地正要捏碎。
這夢境太過真實,夢醒後竟是一身冷汗,濕了背上一大片,便再也睡不著了。
今朝還想說什麼,被他一把摟到懷中,緊接著肩頭就一沉,側頭一看,那人的下巴正抵著她的肩窩,困倦的一雙星眸半開半闔,喃喃道:“讓我再睡一會兒。”